论杜诗伪王注中的误注(三)
武国权
(紧承上文)
三、前人对伪王注的指谬
伪王注虽然有这些错误,而且笔者所举的也只是每类中有代表性的一两个例子,但是这并不能否定伪王注中绝大多数的正确注释。对于前人指谬伪王注的内容我们也要具体看待。对伪王注指谬最多的是宋人赵次公。赵氏对北宋的各种杜诗注本进行了系统性整理,参校汇总的杜集有七八种,其中“旧注”例指伪王注。赵氏治学甚严,其对伪王注的纠驳也大多有理,可是这些“旧注”并非全为伪王注,如卷二十五《归梦》:“道路时通塞,江山日寂寥。”赵注:
以当时用兵,道路或通或塞,故江山气象日转萧索。旧注引《世说》:袁彦伯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势。’是何梦语!
按,赵次公纠驳甚是,但是这条“旧注”是伪苏注,《分门集注》卷四:“苏曰:《世说》:袁彦伯曰:‘江山聊落。居然有万里势也。’”
赵注所引其他人注一般都指明姓氏,如杜田注、“东坡事实”(按:即伪苏注)等,但此处却将伪苏注混为“旧注”即伪王注,这样的情况不止一处。赵氏的指谬本身也有错误,如卷三《偪仄行》:“已令请急会通籍”。伪王注:“武后时太学生请急,后亦省视之。”赵注:“请急,请急假也。旧注引‘太学生请急’,自不相干也。”按:此“请急”正是请急假,《新唐书·狄仁杰传》:“天授二年,……时太学生谒急,后亦报可。仁杰曰:‘人君惟生杀柄不以假人,至簿书期会,宜责有司……’后纳其言。”[①]《资治通鉴·唐纪》载,天授二年(691),“太学生王循之上表,乞假还乡,太后许之。狄仁杰曰:‘臣闻君人者唯杀生之柄不假人,自馀皆归之有司。’”伪王注所指,正指《新唐书》中的“太学生谒急”,亦即《资治通鉴》中的“太学生王循之上表,乞假还乡”。赵注对伪王注的指责是错误的。
又如卷四《洗兵马》:“回纥餧肉蒲萄宫”。伪王注:“《三辅黄图》曰:汉有葡萄宫。”赵注:“旧注作‘汉有葡萄宫’,考之《汉宫室名》,别无此名也。”按:次公误矣。《三辅黄图》:“葡萄宫在上林苑西,汉哀帝元寿三年,单于来朝,以太岁厌胜所舍之宫也。”[②]《汉书·匈奴传》亦有此载。
除了注家对伪王注的指谬有不当之处外,诗论家的指责也有过苛之处,如宋人王直方在其《王直方诗话》中说:
近世有注杜诗者,注“甫昔少年日”,乃引“贾少年”。“幽径恐多蹊”,乃引《李广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绝域三冬暮”,乃引东方朔“三冬文史足用”。“寂寂系舟双下泪”,乃引《贾谊传》“不系之舟”。“终日坎壈缠其身”,乃引《孟子》“少坎坷”。“君不见古来盛名下”,乃引《新唐书·房管赞》云“盛名之下为难居”。真可发观者一笑。[③]
王直方所引六条,除第五条外,全出自伪王注。第五条不见今存杜诗诸家注本,《孟子》中亦无“少坎坷”字,不知王直方何据?此处不论。其余五条,有的确实与所注杜诗意义不符。如第三条,见卷三十一《奉送十七舅下邵桂》:“绝域三冬暮,浮生一病身。”伪王注:
《东方朔传》:“三冬文史足用。”
按:杜诗“三冬”接“暮”字,指冬三月,即冬季。而《汉书》“三冬”为三年。《汉书·东方朔传》:“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王先谦补注:“按:三冬谓三年,犹言三春三秋耳。”[④]
有的虽意义相符但是时代在杜甫之后,亦不当用,如第六条见卷八《丹青引》:“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伪王注:
《唐(书)·房琯赞》曰:“盛名之下为难名矣。”
按:《新唐书》纪传赞语是宋代宋祁之语,不能证杜诗。
有的是常语,不必注,注亦无助于理解杜诗,如第三条,以“不系之舟”释杜诗“寂寂系舟双下泪”,即不必注。
但是有的则完全是正确的解释,如第二条见卷三十《白露》:“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渐如秋实美,幽径恐多蹊。”伪王注:
《李广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按:此条谚语流传甚广,但是最早出处则是《史记·李将军列传》:“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⑤]尽管《史记》借谚语以赞李广,而杜诗只是赞扬柑实之美,但这并不妨碍对杜诗的理解。杜诗正从《史记》而来,所以当注。后代注家如仇兆鳌《杜诗详注》等都采用此条。
又如第一条见卷一《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伪王注:
贾谊洛阳年少。
按:贾谊和杜甫都是洛阳人,贾谊年少时即以博闻多识著称,《史记·屈原贾谊列传》载:“贾生名谊,雒阳人也。……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⑥]虽然“少年”一词是常语,但是伪王注引贾谊事迹,可以大大增加读者的联想,有助于认识杜甫对自己少年时候才能的自信,故不必废。
要之,伪王注绝大部分的注释是严谨的,但是误注也不少。有些误注属于正常的学术错误,正如纪昀所言:“创始者难工,踵事者易密”,[⑦]作为杜诗的第一个注本,有错误是可以理解的。但有些错误则反映出注释者的随意态度,比如注中引《诗经》很多,可以看出对《诗经》并不陌生,但是很多条目中却又并不引《诗经》,反而误引后代典籍,这就不是一个严谨的学者所应有的态度了。前人对伪王注的纠谬也正误夹杂,未尽可信。认真对待伪王注和前人之评,对于今天的杜诗学及其他典籍的注释之学,具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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