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往事(二则)
张 兴 茂
一、由城市的背水族联想
近几年来,每天清晨,在10余万人口的古城奉节,沿梅溪河到凉水井、水田坝,从老县城到新县城北门坡的白鹤井的公路上,总要碰上成群结队的背水族,老年居多,女同志居多。家里孩子听说后也要我加入这支队伍,说是一可以锻炼身体,二可以节约一笔矿泉水线,我确实动过几回心,终于没有行动。
如今的人取水不是用木桶、铝桶、铁皮和塑料桶,基本上是用能装10至15斤的大塑料壶,有的提,有的缝个口袋背,一滴不漏,不用歇气三四里路一股劲就背拢了。冬天出点毛毛汗,夏天当然是大汗淋漓。没有谁逼迫,完全是自觉自愿。有的人越背越壮实,有的越来越早,背一壶水回来不到五点,家里其他人还在打鼾做美梦。
小时候,家里穷,最怕做的活是两件事:一是推磨,二是担水,最愿做的是拾柴放牛。放牛可以与小伙伴们一起比唱歌,每次赢了还可以得到一把牛草的奖赏;拾柴捆两捆担在扦担两头,走起路来闪悠悠的,显示出男子汉气。推磨是将包谷米放在大石磨上,搭起板凳和二哥两个拉,他是个耿直人,看我把磨啄子揪倒,干脆他一个人使冲力推几转歇一会儿,或者过轮,你十转我十转。这样,由于力气小,只能抱着磨飘带围着磨子转,家里缺钱,很少修磨,磨齿不锋利。这样往往一升包谷要磨两三个钟头,加之白天劳累疲倦,晚上爱磕睡,推磨时往往额头碰到磨扶手上才醒。以后,渐渐地长高些了,二哥11岁时进了红岩磺厂当捶矿工人去了,只好由我一个人推。妈妈忙完了活或大哥做完了其他事,带着我推磨。所以从那时就想:将来长大了要发明一个磨玉米的机器,后来老想利用门前吊水湾小瀑布的水带动水轮机来磨面;终于,也只是空想。于是下决心摆脱这磨苦运。下决心刻苦读书,跳出"农门"。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在全区各乡押去批斗,几个月下来,虽岁数小,终于也被整垮。记得一次,把我从甲高押往杨坪乡批斗,路过小治时已是中午,在一农民家煮饭吃,推包谷打糊糊,押送的人逼着我推磨,我说:"我走路都奈不何了,推不动了。"其他陪斗的同志去帮我推了。又偷了一回懒,欠了一次人情。一幌五十年过去了,人已进入花甲之年,回到家乡一看,多数家庭用上了电动钢磨推玉米了,不免感慨万千,许多家庭也没有石磨了。恐怕过些年这石磨要进博物馆上辞书了。然而,家乡吃水仍然靠人工担。回忆小时候我个头比水桶高不了多少,但半桶水需要把扁担系全绾在扁担两头只留个扁担钩,勉强担起水一走一碰,像水桶里装了几条大鱼似的,等把水担到家时衣服湿完了,桶里的水也剩下不多了。一口能装五六挑水的木缸往往要跑十多趟才能把它挑满。以后上小学的两三年里,我除开要担水、拾柴、放牛、割牛草、干农活、打猪草而外,每天上半天学时,得把未满岁的小妹妹背起上学,她没奶吃,往往听课听到津津有味时,小妹突然哭起来了,怕老师批评、同学指责,得赶紧把妹妹抱出教室诓她。好在那时教我的朱光玺老师很同情我家是孤儿寡母,没为这事说过我一次。
记得在上初中二年级时,学校规定师生要轮流值班在500米以外的小山坡下挑水,一次和同学比赛,看谁跑得快,用水桶在水井里取水时,未把水桶拉上来,反被水桶拉到井里去了,幸好被班主任卢廷桢老师发现及时救起来了,同学们笑我成了"落汤鸡"。"文革"中关牛棚时,白天要去写语录,搞"红海洋",晚上挨批斗。一次晚上在区公所批斗完了,主持人说:"这家伙不老实,从明天开始早晚要挑水,每天20挑,否则你看我们怎么收拾你"!当时区里没有自来水,是请工从坡脚下七、八百米远的井里挑上来,我身体极度虚弱,已斗我80多场了,不说早晚挑水,就是全天挑水也难完成20担水的任务。还好,人不该死终有救。那晚上正好有一好友——县医院的陈和藻医师下乡巡迴医疗,他也参加了批斗会,他听主持人说完后,就说:"如今阶级斗争十分复杂,必须提高警惕。这家伙这么不老实,叫他一个人去挑水不放心,谨防他放毒啊,我看要么拿几个好人跟着去挑,要么不让他挑,改做别的什么"。他的这一建议果然凑效。那时,哪个干部敢与我这"反动分子"一起去挑水呀。主持人自己当然不会干,于是,自己打圆场说:"那就依陈医生的,不要他挑水,改做别的吧"!谢天谢地。第二天我请假到卫生院请他看病时,悄悄向他致谢,他说:"我看你身体这么虚弱,不说挑20挑水,就是挑空桶跑20趟也要把你整翻"。我说:"多亏你救了我一驾"。
人,这是这么怪,有担水的时候不愿担,觉得苦。不须担水时,要主动自觉担水,觉得是甜。有包谷吃时想吃大米,觉得是玩格,有大米时又老想吃包谷,认为这是享受。恐怕是通病,穷人为生计,富人为长寿。这苦乐观也是变化的。有的人通宵达旦地打牌认为是乐事,有的人就不这样认为。觉得坐久了,血脉不活动,久之可能短寿。不是么,有的人一次赢了叫"杠上花"的就兴奋得停止了呼吸。许多领导干部对我讲:"如今当领导最苦的莫过于陪客喝酒。自己干不得几杯,客人不会醉。各人醉了要说没醉"。况且当今应酬又多,天长日久经过"酒精考炼",有的也确是个"人才",懂得领导意图,连连升迁。可也有一些陪客者未把客人麻翻自己却先翻了,十有八九不是酒精中毒肝硬化,就是被认为是"窝囊废",妨碍公务只好"下课"。
有时我想,假设今天所有的干部都把那些至今还在农村担水吃,推大磨的、城市的"扁担"、"棒棒"甚至个别烧火断顿的人想一想,就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
二〇〇一年七月二十二日
二、泥巴、红子粑、糠粑、麦子粑
我老家是当今著名的天坑地缝风景区,那里是土家族聚居的地方。土家族在饮食方面有个特点,就是爱将主食做成粑粑吃。那时候是国民党要垮台,又逢灾害,兵荒马乱,大多数人没饭吃,穷人家主妇就将各种能下肚的东西做粑粑来吃。我母亲就做过各种各样味道,各种拌料的粑粑。记得吃过:观音泥拌青薅,刺盖的泥粑粑,菜叶子拌包谷面的菜粑粑,木瓜子和包谷面做的红子粑,蕨根粉粑,老包谷制的水窖粑,荞子粑,麦子粑,包谷粑,苕渣粑,高粱粑、米糕粑,红苕粑……一般人家在冬天将各式粑粑做好蒸熟存放,每天吃两餐,每餐饭时将这些粑粑放在火堂里烤热拌汤吃。逢年过节就做点纯包面粑粑待客,平常只能吃到很少有包谷面的其它充饥的粑粑。最难下喉的莫过于观音泥做的粑粑。往往吃下去有泥醒味,又屙不出来,许多人就死了。临解放时,我家一年之内死了五口人,就是由此引起的。
解放后,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们的卫生习惯的养成,做粑粑的饮食习惯也逐渐消失了。但是,有几种粑粑始终难忘。解放初期,由于父亲刚去世,家里靠政府救济。于是每到秋冬季节,母亲就带着我们去山上找木瓜子,一打几背篓回来蘑细了和点玉米面做粑粑吃。这种红子粑吃起来有酸甜味,口感还好,只是有小籽籽挺牙齿,这是我一生中吃得最多也最长的;其次是在三年特大自然灾害的59年到62年,我在奉节师范读书时,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患了浮肿病,余医生给大家开的处方都是"糠粑粑"。有的同学不肿,但为了暂时填饱肚子就使劲喝水也让自己肿起来,以讨得余医生那个"处方"。个别人也不去开"处方",就悄悄地去偷糠粑粑,结果抓到了又要挨打又处分;还挨批斗,说他对粮食政策不满。改革开放以来,生活好了,一些城里人不光吃白米饭了,经常买麦子粑吃。于是郊区农民就投其所好,每天清晨就大挑二挑往城里送,一直送到每家楼层,学生寝室。现在一些宴席上也常出现麦子粑了。这就印证了我小时候大人经常说的几句话:"吃不得没饿,做不得没穷";"吃了五谷想六谷,喝了稀饭还要喝糊"。
二〇〇一年七月二十四日
作者:张兴茂,重庆市奉节中学高级教师
[来源:https://www.010fl.com/shisheng/201208/821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