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说叶嘉莹的杜甫《秋兴》情结
刘 书 东
所谓情结,《辞海》释为:‘情结,也叫情意综’,精神分析学派的一个概念,指被意识压抑而持续在无意识中活动的,以本能冲动为核心的愿望。如弗洛伊德根据古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误犯杀父娶母罪的故事,称男孩爱母憎父的本能愿望为‘俄狄浦斯情结’”。
叶嘉莹教授堪称具有杜甫《秋兴八首》情结之第一人,证据是她的《迦陵著作集》的第一部著述――《杜甫秋兴八首集说》。
这部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集说》(简称,下同),422页,洋洋洒洒38万字,全系围绕杜甫《秋兴八首》展开的评述。其苦心孤诣,也只能用“情结”一词概括。
叶教授称之为小题大做。她搜集了69种杜诗评注的不同本子,为《秋兴八首》详细校订文字异同,并依年代之先后,列举各家不同之注释评说,分别加以按断。她说;“我亦未曾料及,区区八首律诗,竟能生出如许多之议论,引发如许多之联想。”
《集说》初稿完成于1964年。1966年在台湾印行出版。1981年4月,叶教授应邀出席在四川成都杜甫草堂举行的杜甫研究会首届年会,应与会友人之请,将她在大陆收集的数十种杜诗版本整理删择,重新写定《集说》。前后20余年,应该是叶教授倾注极大心力之力作。
世界知名的诗词研究大家叶嘉莹先生何以对区区《秋兴八首》有如此情结?我们读读她的《论杜甫七律之演进及其承先启后之成就(代序)》就知道了。她是将《秋兴八首》纳入诗歌发展史上七律诗的演进过程中来加以考量。她认为,七律一体,“则在杜甫以前之作者,只不过为这座庭园才开出一条入门的小径,标了一面‘七律’的指路牌,而园门以内则可以说仍是旷而不整,一片荒芜,从辟地开径,到建为花木扶疏,亭台错落的一座庭园,乃全出于杜甫一人之心力。如果说在中国诗史上,曾经有一位诗人,以独立开辟出一种诗体的意境,则首当推杜甫所完成之七言律诗了。”真是推崇备至。
她从七言诗的演进开始论证,直至“唐诗七律一体,虽然初唐沈、宋的时候就已经成立了,然而在杜甫的七律没有出现之前,以内容来说,一般作品大都不过是酬应赠答之作,以技巧来说,一般作品也大都不过是直写平叙之句,所以严守矩彟者,就不免落入于卑琐庸俗,而意境略能超越者;则又往往破毁格律于不顾。因此七言律诗这一种新体式的长处,在杜甫以前,可以说一直没有得到尽量发展的机会,也一直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重视。”“直到杜甫出来,才由于他所禀赋的感性与知性并美的资质,而认识了这种体式的优点与价值,于是杜甫乃以其过人的感受力与思辨力,及其创作的精神与热诚,扩展了七律一体的境界,提高了七律一体的价值,而将他的高才健笔、深情博学都纳入了这一向被卑视的、束缚极严的诗体之中,而得到了足以笼罩千古的成就。”
据清代浦起龙编辑的《读杜心解》来计算,共收入杜诗1458首,其中的七言律诗有151首之多。这比起李白的994首诗中只有八首七律的情形来,真是相差悬殊。如果把杜甫这151首七律详加分析,其变化之多,方面之广,简直难以穷尽。
叶先生将杜甫律诗创作依其时代之先后,约略分为四个演进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天宝之乱以前的作品。这是杜甫七律诗作得最少,成绩也最差的一个阶段,仍然停留在模拟之中。
第二个阶段是收京以后重返长安一个时期的作品。这一阶段的七律可以分作两部分来看:一为颂美之作,另一为伤感之作。
叶先生对其伤感之作赞叹有加。她以《曲江二首》为例证进行了分析评说,认为杜甫对七律的运用,已经达到了“纯熟完美,应手得心”的地步。认为“杜甫的成就,已经使七言律诗脱离了早期的酬应写景的浮泛的内容,与束缚于格律的平板的句法,使人认识了七言律诗体的曲折达意,婉转抒情的新境界与新价值。仅此一阶段之成就,杜甫已经为后世写七言律诗的人,开启了无数境界与法门。
第三个阶段是杜甫在成都定居草堂的一个时期的作品。叶先生认为,这是杜甫七律创作从纯熟完美转变到老健疏放的一个阶段。杜甫开始步上了另一个新境地,即变工丽为脱略。虽然仍旧遵守格律,然而却解除了格律所形成的一种束缚压迫之感,而表现出一种疏放脱略之致,可是又并非拗折之变体,这是杜甫七律的又一转变。
第四个阶段是杜甫去蜀入夔以后一个时期的作品。这一时期,杜甫的七律可分正变两个方面。像《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属于正格方面的代表作;而像《白帝城最高楼》、《黄草》、,愁》、《暮春》等诗,则是属于变体的拗律。叶先生认为; “杜甫此一阶段之七律,对格律之运用,已经达到完全从心所欲的化境的地步,不过,一种从心所欲是表现于格律之内的腾挪跳跃,另一种从心所欲则是表现于格律之外的横放杰出而已。”
她认为,杜甫的拗律,确曾为后人开了一条门径,使后人得了一个避免平弱庸俗的写七律的法门,但是,用拗折的方式来避免平弱,毕竟是一条“别径”;谨守格律而能不留于平弱的作品,才是杜甫正格的更可注意的七律成就。
至此,叶先生的《秋兴》情结才脱颖而出。因为这一阶段的正格的七律诗,自然当推其《诸将》、《秋兴》、《咏怀古迹》等诗为代表,而其中尤以《秋兴八首》之成就最可注意。
最可注意的成就何在?先就《秋兴八首》的内容来看,杜甫在其中所表现的情意,已经不是一种单纯的现实之情意,而是一种经过艺术化了的情意。她用了一个确切的比喻:“蜂之采百花,而酿成为蜜,这中间曾经过了多少飞翔采食,含茹酝酿之苦,其原料虽得之于百花,而当其酿成以后,却已经不属于任何一种花朵了。”具体地说,在这些诗中,杜甫所表现的,已不再是像从前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质拙真率的呼号,也不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毫无假借的暴露,乃是把一切事物都加以综合酝酿后的一种艺术化了的情意,这种情意已经不再被现实的一事一物所局限。叶先生把拘于一事一物的感情,称之为“现实的感情”;把经过综合酝酿以后的一种感情境界称之为“意象化的感情”。《秋兴八首》正是这种“意象化的感情”确切表达的代表作。
再就技巧来看,叶先生认为有两点可注意之处:其一是句法的突破传统,其二是意象的超越现实。杜甫所尝试的这两种表现的方法,对中国旧诗的传统而言,是一种开拓与革新。她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这颇有争议的两句诗为例进行剖析,认为“这种句法,其安排组织全以感受之重点为主,而并不以文法之通顺为主,因此,其所予人者乃全属意象之感受,而并非理性之说明。”她认为这是一种新的创建。这种创建可把握感受之重点,写为精练之对偶,而全然无须受文法之拘执,一方面即合于律诗之变平散为精练之自然的趋势,一方面又为律诗开拓了一种超乎于写实的新境界。如此,七言律诗才真正做到了既保持形式之精美,又脱出了严格之束缚的地步,才真的完全发挥了七律的长处与特色,而避免了七律的缺点。关于意象的超越现实,叶先生认为:《秋兴八首》所表现的一些事物的意境,既非拘牵之托喻,而乃是以一些事物的意象表现一种感情的境界,完全不拘执于字面为落实的解说。这在中国诗的意境中,是一种极为可贵的开创。故读杜甫《秋兴》诸诗,必须先有一份深刻而通达的感受能力,而不可拘执字义与句法,作过于现实之解说与评论。
叶先生经过如此的一番剖析与提炼之后,还将其句法之突破传统与意象之超越现实这两点成就纳入中国旧体诗发展演进过程中去考量。她认为值得反省的是,杜甫指示给我们的“乃是中国旧诗歌欲求新发展的一条极可开拓的新途径。”
她不无遗憾地说:“杜甫七律的影响虽大,沾溉虽广,得其一体的作者虽多,然而真正能自其意象化的境界悟入,而能深造有得的作者,却并不多见。”她认为只有晚唐李商隐能进入意象化境界。杜、李两人“皆长于以律句之精工富丽,来标举名物,为意象之综合”。两人又微有不同,杜甫所藉以表现其意象者,多属现实本有之事物;而李商隐所藉以表现其意象者,则多属于现实本无之事物。
叶先生说:“如果中国的旧诗,能从杜甫与义山的七律所开拓的途径,就此发展下去的话,那么中国的诗歌,必当早已有了另一种近于现代意象化的成就,而无待于今日台湾斤斤以‘反传统’、‘意象化’相标榜了。”看来杜甫的前卫意识真能跨越千年而复兴。这也是叶嘉莹先生不遗余力展示其《秋兴》情结之用心所在。
《集说》正文分:一、引用书目,二、编年,三、解题,四、章法及大旨,五、分章集说等五大部分。这可以说是集历代具《秋兴》情结的著述者之大成,而加以评点集说。由此,我们可以说,叶嘉莹教授为有杜甫《秋兴》情结之第一人。
(作者:重庆市奉节师范进修学校高级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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