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编》卷五)等十四类,虽不免有琐细与含混之嫌,但毕竟指出了杜诗“壮美”的丰富性,不为无见。“壮”谓波澜壮阔、气势涌动,其中就包含了“雄豪”追求力度与气势的因素。当然,学界对于杜诗主体风格的评价是“沉郁顿挫”,是指杜诗内容上的博大精深、忧愤郁勃;形式上的波澜老成、顿挫变化;语言上的精炼准确、含蓄蕴藉。然仔细品味,所谓“忧愤郁勃”、“顿挫变化”,其底蕴都是偏于雄厚劲健、深透有力的,诚如洪亮吉《北江诗话》所论:“杜浣花之诗,佳处在力透纸背。”同时,杜甫性格当中也有狂放的一面,这在《新唐书》、《旧唐书》中均有记载。他自言
“性豪业嗜酒”(《壮游》),还自称“狂夫”,别人也说“杜甫狂处遗天地”(杨巨源《赠从弟茂卿》)。“狂”谓放荡不羁、不拘小节,“雄豪”的诗风某种程度上是杜甫人格的外现。可见,“雄豪”论杜的发生,与杜甫其人其诗的内在因素密切相关。设若一个风格完全婉约或者以阴柔为主的诗人,读者无论如何不可能以“雄豪”对其进行解读。
三
“雄豪”论杜约风行于仁宗天圣(1023-1032)年间,至嘉祐(1056-1060)后渐趋消歇,其时不过四、五十年,相对于漫长的杜诗接受史可谓昙花一现。然而,它并未就此退出文学演进的河流,而是将其精神融入了其中。兹以宋诗流变为例。
宋诗面目何在?决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这里不妨袭前人成说,以达管窥之效。早在南宋,严羽《沧浪诗话》就指出,宋诗的弊端亦或特色是:“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 今人缪钺《论宋诗》一文以为,宋诗的特点在于:“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美在气骨,故瘦劲”、“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钱钟书《谈艺录》也认为“宋诗多以筋骨思力见胜”。作为宋诗初祖的杜甫,在宋代正是以这样的标准被重新解读的,而这种解读的成熟与定型是在“江西诗派”那里。“雄豪”论杜恰恰出现于这一接受前夕,其于整个宋诗的发展不无影响。
首先,“雄豪”通过与其它诗风彼此渗透,影响到宋诗的审美取向。宋代的文学精神,经历宋初半个多世纪的调整而确立,“雄豪”论杜风行的天圣、景祐正处于这一整合时期。此时,诗人开始走出唐人窠臼,努力追求各具特色的个性化诗歌风貌,从而导致了雄豪与平淡、清丽、怪异、奇峭等诗风的并存。各种诗风往往又彼此交融,如石延年的豪宕而兼怪异,苏舜钦的豪放亦偶间闲丽,梅尧臣的雄奇而转为古淡,欧阳修的气完力足而入于平淡畅易等。顺应时代的新变,诗人审视、融汇着各种风格,在震荡中不断选择、调整着自我的诗风,从而推动了宋诗的发展。
同样,“雄豪”在成为一种独立的具有时代特色诗风的同时,和其它诸种诗风特别是“平淡”的风格,彼此影响、交融,为宋调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宋诗“开山祖师”的梅尧臣追求平淡,而他在“造平淡”之后,依然“思杜韩”(梅尧臣《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杜、韩诗在其心目中的印象远非平淡,他论杜诗谓“句欲得健”[6](P67),而韩愈的诗学观是:“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熟悉杜、韩之雄豪奇峭的梅尧臣,成就了包孕丰富、“山高而水深”的“平淡”诗风,这是绚烂至极的复归,是诗歌本身发展规律的表现。故欧阳修在《梅圣俞墓志铭并序》中形其诗为:“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平淡中糅有气势与刚劲。向来怕被人论为平淡的苏舜钦,并非没有淡的一面,其《怀月来求听琴诗因作六韵》云:“雄豪尚余勇,淡泊忽忘言”,在表现雄浑豪迈的境界时,依然保持着冷静的思索与淡然的心态。叶燮指出:“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尧臣、苏舜钦二人。”[7](P67)梅、苏对于“雄豪”、“平淡”诗风的偏爱、选择与融合,首开宋声先河。诗风的这种融会与转变是时代的必然。大唐国势强盛,杜诗“雄豪”的底蕴也更近于雄浑厚重。宋代已不复大唐的国势与声威,繁荣的表象下,时时受到辽、金等强敌的威胁,士人的心态总体趋于内敛,难于那么自信昂扬,于是雄豪与热情也悄悄融化在沉着而不失奇峭的平易之中,形成了宋诗“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的独特风味。
其次,“雄豪”论杜是古文传统向诗学领域渗透的体现,是古文特征向诗歌横向移植的结果,或者说是宋代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先声。严羽《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言“健”:
我叔《诗说》……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辩》“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未事夫子时气象。……只此一字,便见我叔脚跟未点地处。
“雄深雅健”是宋人评杜诗似司马迁的契合点之一,“健”在这里更强调“雄豪”行文纵横恣肆的一面。严羽论诗尚盛唐,他认为“健”但可评文,未可言诗,由此可以看到,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唐宋诗的差异,那就是宋代的“以文为诗”。宋人以“豪”、“健”评诗时,多少是站在诗文相通的立场,将理想的散文风格视为理想的诗歌风格。而从创作实践看,雄豪的风格,的确适合于单行散体、以气贯注的诗作,适合于无拘无束地发议论、讲道理的诗作。在这一点上,宋诗颇得益于杜诗,杜诗以文为诗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多议论如钱钟书《谈艺录》所言:“唐人诗有议论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议论尤多。”宋人对杜甫“雄豪”诗风的模仿与移植,扩大了诗歌的表现力,使得宋诗具有了不同于唐音的重要因素。
再次,“雄豪”诗风的核心表现为重“健”、重力度、重气势等,这一追求贯穿了整个宋代诗坛,成为宋诗的重要精神内核之一。叶燮《原诗》云:“自甫以后……诗家称巨擘者无虑数十百人,各自炫奇翻异,而甫无一不为之开先。”[7](P8)而宋人的尊杜,是以对杜诗“雄豪”的接受开始,由此形成的审美追求终有宋一代,“江西诗派”的好尚拗峭瘦劲,就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宋代是一个重理性的时代,宋人深知单纯崇尚力量与气势,往往会丧失韵味和情调。随着时代的发展,宋人不再直接以“雄豪”论诗,而是以理性加以节制,以雕章琢句进行修饰,以“雅健”、“劲健”、“雄健”等来论述诗歌风格,使得追求豪放有力的诗风成为宋代重要审美风格的同时,对其做出规范和限制,赋予了直接发露的“雄豪”以温文尔雅、外柔内刚的特质。
在宋人那里,对“雄豪”诗风的推尊有时甚至超越于其它风格之上。如陈善《扪虱新话》下集卷三云:
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际,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而老杜亦曰:“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语句雄健过之。
在陈善看来,能够做到雄劲有力比意度闲雅更难得,宋人对豪健美的崇尚可见一斑。
明胡应麟谓:“宋人学杜,得其骨不得其肉,得其气不得其韵,得其意不得其象。至声与色,并亡之矣。神韵遂无毫发。”[8](《内编》卷四)意为宋人对杜诗的继承,不在于“声色”与“神韵”,而主要表现在“气格声势”、“筋骨思力”等方面。可见,宋人对杜诗的接受与发展是有选择的,他们以自己时代特定的期待视野、审美理想对杜诗重新进行了解读。而其最初的以“雄豪”接受杜诗,正是这一解读与选择的发端。在杜诗影响日益弥漫与定型化的宋代,“雄豪”论杜的出现,是时代发展与诗史演进的必然,它不仅开宋人学杜、论杜重“意”、重“气”以及重“骨”等先河,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宋代诗歌的流变,为宋调的形成导夫先路。
参考文献:
[1]晁公武.郡斋读书志[M],四库全书本.
[2]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M],四库全书本.
[3]何文焕.历代诗话[C],北京:中华书局,1981.
[4]范仲淹.范文正公集[M],四部丛刊本.
[5]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M](第二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6]华文轩.古典文学资料汇编•杜甫卷[C],北京:中华书局,1964.
[7]叶燮.原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8]胡应麟.诗薮[M],四库全书本.
责任编辑:谢相尚
上一页 [1] [2]
[来源:https://www.010fl.com/shisheng/201208/8107.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