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华蝯《秋兴八首》
看当代人的价值取向
刘 书 东
旧体诗词创作复兴有年,创作者队伍日渐扩大;诗社、诗词学会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地兴起;以刊登旧体诗词为主的报刊与日俱增,为作者提供了广阔的发表天地;各种形式的评诗、赛诗活动敦促诗词创作质量的不断提升。无疑,旧体诗词传承有序,我们要继承,要发展,必须从历代优秀诗篇中吸取养分,其间自然存在着一个价值取向的问题。
随手翻翻如《中华诗词》之类的刊物,我们发现旧体诗词创作以七律诗为其主打。提及七律诗当然就要联想到将七律诗创作推向极至的诗圣杜甫。关于杜甫七律诗的地位和影响,前人之述备.矣,无不公推杜甫《秋兴八首》为其冠冕。仇兆鳌《杜诗评注》引张烻言:
《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快,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于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
杜甫《秋兴》既为七律诗巅峰之作,故凡涉猎七律诗者莫不宗焉,应和之作,代不乏人。显然,应和之作乃直接师法原唱,两相比较,最易看出后人继承前贤精髓之价值取向。
我们试以夔州乡贤刘华蝯先生《秋兴八首(用杜少陵原韵)》(刊载于2004年总第六期《秋兴》)为例,看看当代人的价值取向。
杜甫《秋兴八首》创作于大历元年(766)暮秋,时在夔州。刘华蝯《秋兴八首》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秋,也是在夔州(奉节县)。同地同季节而不同时代的人,用同一种诗歌形式作何种不同的表述呢?细加比较,但愿有所启迪。
刘华蝯(1927_—2000)祖籍江西樟树。抗战流亡入川,定居奉节县(古夔州)。晚年寓居京城十年,潜心读书,专心致力于旧体诗词创作。一生留有诗词500余首,其诗作多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岷峩诗稿》,《当代诗词》,《龙门阵》等刊物,有《莧红室诗稿》出版问世。1992年、1993年、1995年先后三次在中华诗词大赛及《诗刊》全国诗歌大赛中获奖。1992年被聘为全国诗词大奖赛六人评委之一。1997年起任《中华诗词》编委。以老先生之资历,应该对杜甫《秋兴》深有体悟,赓和之作也应该具有较强的代表性。
旧体诗词创作被形象地称为“旧瓶装新酒”。虽相距千余年,“瓶”未经改造,一仍其旧地遵守格律要求,此为“同”;“酒”为新装,是为异,乃本人探讨之处。
“酒”就是诗的内容。也许有人要说,时代不同,诗人所处的社会环境、经历、阅历、思想等都不同,当然内容就有所不同,这有什么可说的?本文想探讨的是“新酒”与“旧酒”的传承关系,也就是“新酒”对于“旧酒”的价值取向,即“旧酒”在当代的价值所在。
杜甫被尊之为诗圣,其诗称之为诗史。细读其《秋兴八首》,便能直捷感受到后人之推崇绝非虚言。杜甫创作《秋兴》之时,安史之乱虽已结束,但内乱频仍,吐蕃、回纥相继入侵,国难边愁,蜀无宁日,国无宁日。垂老多病的杜甫滞留夔州,有国(长安)不能奔,有家不能回。因物感兴,悲秋伤情而作《秋兴》,“雄浑丰丽,沉着痛快”,真实地反映了一个文化人在那种时代背景下感时伤事的情怀,无异于再现了历史。“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一个孤寂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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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书东,重庆市奉节师范进修学校高级讲师。
吟,伤逝怀旧,悲秋叹老,徒唤奈何的人民诗人卓然立于眼前。杜甫以如椽之笔,表达了自己“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从而也完成了自我形象的塑造。如王国雄所言这是一种诗中有我之境。千余年来,让人明晰了解到唐代安史之乱后的动乱岁月里,一个爱国诗人独立于瞿塘峡边惊秋苦吟、去国怀乡的伟大胸怀,从而塑造了一个名垂千古的诗圣形象。
斗转星移,时间向前推进1200余年,进入20世纪80年代,一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其形象又是如何呢?又是怎样如杜甫一样来完成自我形象的塑造呢?20世纪80年代正是十年“文革”浩劫拨乱反正、百废俱兴的时代。知识分子刚甩掉“臭老九”的恶名,而旧态复萌,敢于舞文弄墨,一抒怀抱;并且是捡起“封资修”的黑货,用旧体诗来唱和被污为“地主分子”、“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杜甫《秋兴》,这在当时也恐怕没有几人吧。“万国烽烟迷老眼,一腔热血沸雄心。”“垂老莫嗟落日斜,挥戈我欲挽韶华。”“战天斗地心常乐,破险攻关志不移。”“从今再上长征路,白日趱程夜加班。”“且将壮志托鸿鹄,无复亲情恋白鸥。”“自诩豪情犹似昔,老夫不老莫呼翁。“指点江山今日好,临风高唱莫低垂!”一个热血雄心,欲挽韶华,老而未老,临风高唱的新时代知识分子蔼然挺立。也许有人要说,这是“文革”的“抒豪情、立壮志”言不由衷的遗风吧?恐怕不尽然。过来人都知道,当时狠批了“两个凡是”,否定了极左的“文革”狂潮,唾弃了“知识无用论”,平反了特大冤假错案,恢复了知识分子名誉,重新大抓经济建设。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劫后余生的知识分子,无不欢欣鼓舞,重新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前途。所以,刘华蝯先生应该是由衷的吟唱。
时代不同,便产生两种不同的知识分子心态,真是时代使然也。试想杜甫当年,满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热望,却遇安史之乱,漂泊西南,滞留一方,艰难苦恨,壮志难酬。老病孤凄,天高皇帝远,只有“望京华”“有所思”,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希望,唯有孤苦悲吟,又哪里笑得出来。那么,这两种心态有无相通之处,有无传承关系呢?我想,其实他们对于时代反应的心理基础都是爱国之心、报国之志的表现。这也是刘华蝯先生对于《秋兴八首》精神内核的把握与承袭,也正是《秋兴》千年盛传不衰的价值所在。
基于爱国之心,报国之志的思想情怀,他们笔下所涉多关注天下时事,政局变幻,国家前途命运,民主疾苦康乐。杜甫白头吟望:“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闻道长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如前所言:“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刘 华蝯先生则临风高唱:“休恋江南吹铁笛,严防塞北动胡笳。”“云蒸霞蔚启朝晖,宇宙宏观又入微。”“龙拏虎掷一盘棋,逆道违天结局悲。”“‘江豚’敢阻千帆意?‘天马’妄夸万里驰。”“哪有猿声催客泪,且看庙貌换新颜。”“标灯璀璨珠镶带,汽笛悠扬月照关。”“回天巨手见奇功,力挽狂澜瞬息中。”“披猖‘四害’心如墨,鏖战十年旗更红。”其歌颂时代,唾弃历史小丑,前景灿烂,壮心犹自可为的气象,体现出积极向上的喜悦情怀。时代如此,故“太白少陵今若在,也应挥笔颂神州。”
江山依旧,情事已迁。所谓融情于景,景因情殊。同样是夔州风物,同样是秋风飒飒,可诗人笔下的感受却迥然不同。杜甫眼中:“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 阴。“夔府孤城落日斜。”“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鱼龙寂寞秋江冷。”“一卧沧江惊岁晚。”“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无不充盈凄清沉郁情怀。刘华蝯先生笔下:“红叶满山鸟噪林,长松古柏失萧森。秋光岂逊春阳艳,夕照能回穷谷阴。”“霜天寥廓秋风劲,丛菊凌寒又著花。”“云蒸霞蔚启朝晖。”“倚栏又见月当头,喜道天凉好个秋。寒露始收三伏暑,金飚遍扫万家愁。”“九野重光迎旭日,百花争艳沐东风。”“指点江山今日好,临风高唱莫低垂。”无不洋溢着前途似锦的热望。这寄情于景,情景交融的传统诗法,正是骊龙颔下之珠,理当探而摘之。
用典乃古典诗词扩充语词内涵,达到委婉含蓄隽永地表达思想的极其重要手段。杜甫《秋兴八首》可谓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句无出处。郝敬曰:“《秋兴八首》,富丽之词,沉浑之气,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家如椽之笔。”(转引自《杜诗评注》)不过,用典太繁给腹笥不丰的人带来阅读上的极大困难。如当代人读《秋兴》,就得鸡啄米似的对照繁缛的注释句斟字酌,方能悟其妙谛。这也是《秋兴八首》未如“朝辞白帝彩云间”,“两个黄鹂鸣翠柳”之类明快诗句那样广为流传的缘故吧。刘华蝯先生有鉴于此,诗中虽用典却用的是稍通文墨之人即能懂的熟典。诸如:“挑灯夜读《登楼赋》。”“休恋江南吹铁笛,严防塞北动胡笳。”“豪言食尽自嫌肥。”“哪有猿声催客泪。”“且将壮志托鸿鹄,无复亲情恋白鸥。”“三分鼎足人何在?八阵图空石暗移”等等,大概中学生便能读懂。即或不明典中故实,也能明白大概。另外还用了时典,如:“从今再上长征路。”“‘天马’妄夸万里驰。”“披猖‘四害’心如墨,鏖战十年旗更红。”稍知历史者即能理解。可见刘化蝯先生并未故作高深地“吊书袋”,对于杜甫诗艺并未照单全收食古不化;有所取,也有所不取。
借用书画家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我们说“诗的语言也要与时俱进”。如刘华蝯先生所用时代语言入诗:一腔热血,宇宙宏观,战天斗地,破险攻关,长征路,加班,标灯,汽笛,百花争艳,沐东风,力挽狂澜等等。有时还借用毛泽东诗词中的词语,如:小小寰球,换新颜,指点江山。这些时髦语汇入诗,当得浑化无迹,自然妥帖。诗圣杜甫历来也被尊为语言大师,大量运用时代语言、口语入诗,例不胜举。即以典雅高华著称的《秋兴》也不乏明白晓畅之句,如:“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等等。当代人写格律诗也好自由诗也好,当然要使用当代语言,但口语入诗要诗化。有人主张格律诗要文言和白话融合;“全白易俗,全文易腐,最好是文白融合”(尹贤语)。从当代诗词创作实践来看,也确实如此。
刘华蝯先生在句法上多效法明白晓畅的规范句式,偶见例装句:“垂老莫嗟落日斜,挥戈我欲挽韶华。”“披猖‘四害’心如墨,鏖战十年旗更红。”至于千古名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有人认为是倒装句,有人则提出非议。顾宸曰:“旧注以为香稻一联为倒装句法,今观诗意,本谓香稻乃鹦鹉啄余之粒,碧梧则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鹉、凤凰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重在稻与梧,不重鹦鹉、凤凰。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鹦鹉、凤凰矣。少陵倒装句不少,唯此一联不宜牵合。”(《辟疆园杜诗注解》)故此虽名联,唯诗圣能用,当代人不取也。
综上所诉,刘华蝯先生为当代人学习古典名著且为创作所用提供了良好的范例,对当代人的价值取向具有代表性。我们继承发扬古典文学传统,决不能只停留在注释、考证、鉴赏层面,而要更深地理解、借鉴,直到创造性地应用,这才是实质意义上的古为今用。只有如此,中国文化事业才能有长足的发展与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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