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中人 一味霸悍
——纪念周漫白先生
郑文燮
周漫白先生逝世的时候,我正在峡江深入盘桓,不在万州。据说为先生开的追悼会,场面还颇为盛大。我于这样的盛事未能与闻,送去一副挽联,以为纪念。漫白先生于艺术处,还是有值得纪念的地方。
“性情中人▪一味霸悍。”这是我送给漫白先生的联语。这副联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不入时眼,或许于主持者,不会接受;于家人,不被理解;于讲究格调韵律的文人雅士,会被讥为“异类”。但我想,率真的漫白先生一定会欣然笑纳。
春末夏初的日子,我和梁平来的熊少华去看望病中的漫白先生,那时离先生辞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先生那天显得高兴,情致还好,健谈。先生谈的还是绘画、绘画界的一些历史人物。谈到他的师爷王梦白,和齐白石都画花鸟,但风格迥异,艺术上的见解也颇不相合,两人见面即要吵架“抬杠”,嘲笑对方。但是王梦白还是把儿子送到齐白石处学画,齐白石也把儿子送到王梦白处学画。漫白先生因肺癌的折磨及化疗带来的痛苦,面色憔悴晦暗,但他的眼睛里,还是具有精气神的光彩,就象一头垂死的狮子,依然有啸傲山林、震慑百兽的力量。这种谈锋颇健的激情和力量,大约也是一种回光返照罢。他的眼睛里,分明透露出凄异、苍凉、孤寂。
中国人讲究“盖棺论定”,喜欢以成败得失褒贬人物的功过是非。这于艺术,或许并不那么相宜。因为许多艺术家终生潦倒,到死时无有名望,也未能小康;或者有的在艺术上是成功的,灿烂辉煌,但人生却出奇的糟糕、暗淡、失败透顶,这在中外都有不少的先例。鱼与熊掌不能得而兼之。物质和精神往往不能同步发展。艺术与清贫结缘。历史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漫白先生作为地方名家,他成功了,书画的价值在生前就得到了肯定。他得到了各种各样的褒奖,还跨越国界,成了世界级书画名家,在政府部门,授予他荣誉性的顾问头衔。
漫白先生个性突兀、性情刚烈,作人作事,不世故,不平庸。他有野心,在书画上企望成为领袖人物。他的书风,放诞狂野,一味霸悍,线条刚硬朴崛,自由奔放,表现了生命的躁动、精神的放纵。他求新求变,法无定法,不趋附时习,不取悦“主流”,主流时习也不欣赏他。他的书风未能得到理解和肯定,书画界内部对他亦有微词。在一个“缠足”的时代,他那双解放的天足只能被视为“异类”。
漫白先生粗犷峥嵘的外貌下,潜藏着一个细腻敏感的心灵。暮年,他一反常态,用端庄谨严、楷中杂隶的书风,一丝不苟地书写宋朝诗人杨万里的诗章,寄托自己的忧患情怀与乐观精神。“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栏。”(《过松源》)“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近看两日连三日,气力穷时自会休。”(《闷歌行》)
他从小接爱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他的绘画启蒙教师王君异虽然是家乡一介寒儒,但书画收藏颇丰,以后又到过北京,见过世面。王君异的老师王梦白先生时在北京的美术学校教书,与齐白石都是名动京华的花鸟派头人物。漫白先生青年时期即离开家乡四川省宣汉县那个偏僻的乡场,投笔从戎,抗美援朝,到了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从朝鲜回国以后,他在北京的总参谋部从事军队文化工作。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北京,使他视野广阔、眼界大开。他除了看各种绘画展览、听京剧名角的演唱,还拜访过从美术界的名流大家。他在军界的文化工作,使他有机会游历全国各地的名胜古迹,这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对他的绘画艺术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的绘画一开始就脱离了中国乡村画师那种从“私塾”里走出来的小家子气和从《芥子园画谱》里走出来的匠气。漫白先生的花鸟,清新脱俗,既有自然的天趣,又有艺术的意境。
60年代,漫白先生从军界转业地方工作,他没有回原藉宣汉,选择到了妻子的家乡万县,在地区文化局从事文艺创作。他创作的戏剧《三千瓜藤》,大约附会着那个时代政治的主旋律“阶级斗争”,演出后颇有反响,还获了奖励。“文化大革命”时期《三千瓜藤》却受到批判,成了大毒草。“大水冲了龙王庙”。这种因福得祸的嘲讽,使他转而弃文从商。改革开放之初,他成了四川省除省会成都市以外的第一家、也是唯一家地区级万县文物商店的经理。以后,直到辞世,他都没有离开过文物商店。“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中国哲学的辩证法,无情也有情地照应着漫白先生的艺术生涯。
万州辖区所在的长江三峡有着深厚的自然资源和文化资源,古今的书画家都把长江三峡当成一方“圣地”、一方“宝地”,朝览云霞,晚眺逝波,瞻夔门而得其气势,眄巫峡以畅乎心神。澄怀观道,物境、情境、意境,堪称入化。一窥堂奥,即具法眼,再破三昧,即成大家。
因着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的建设,万州区陆续发掘出土的地下文物,洋洋乎大观,可以说是一部中国二十四史的完整展现,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完美组合。漫白先生因着职务的关系,过眼过手的文物,不乏精品、绝品。这种得天独厚的“机缘”、“法会”,无疑影响着他的艺术世界,尤其是他后期山水和书法的灵动与风骨,应该说是得力于三峡的自然和人文精神。然而,文物商店毕竟不是“书画院”,也不是艺术的研究所,文物商店是做生意的经营场所,作为政府派出机构的“法人代表”,他必须‘‘通权达变”、“急功近利”,使文物商店得以生存、发展。古往今来,艺术与金钱和权力具有一种微妙的三角关系。天生丽质、弱不禁风的艺术女神,经受不住金钱和权力的诱惑,容易受到玩弄和诱奸。权力和金钱犹如一剂春药,带给艺术的最终只能是戕害。正如昆剧《牡丹亭》里唱道:“原来是姹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漫白先生晚年困惑、苦恼、抑郁、感伤,处于矛盾的“围城”之中。他所患的肺癌或许与他的境地和心态不无关系。他钟情艺术,渴望书画家的闲适生活,然而,身不由己,也力下从心。他揭橥“三峡书风”大纛,成立研究会,搞讲座,出专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几年过去,收效甚微。他有高屋建瓴的战略眼光,也不乏叱咤风云的胆识气象,但对整个战场的态势,还缺乏审时度势的真切了解,对双方队伍的素质强弱也掌握不住。批判,缺乏批判的武器;建设,材料还未过关。传统的艺术理念和笔墨结构,难以承受奇崛雄浑、冷峻沉郁的三峡文化大厦,艺术语言的新材料到哪里去寻找?
…………
艺术是一种文化精神的张扬,也是一种物质和实力的角逐与较量。一个艺术家能否成功,从名家走向大家,从边缘走向中心,从支流走向主流,是看你积累的资源和本事是否深厚;是看你的意志力和坚韧性,在选择的道路上究竟能够走多远;是看你是否研制出别人没有的新武器,具有一种创造性的超越;是看你是否熟悉竞技场上的游戏规则;是看你是否能与古人、高人、大人、官人、商人、洋人对话,交流,较量;是看你是否拥有从数量到质量都堪称优秀、知兵善战的群体队伍。
我们应该怎样纪念漫白先生?
三峡艺术家的责任和良知在哪里?
…………
我们依然在仰望星空!
一丁堂
——悼漫白
郑文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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