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先生笔句有夹圈乃连圈,句有连点,句有连圈乃套圈。
庚午十二月命儿子钞录,偶有所见,即记上方,名以别之。 彝记。
此处题识,是鲁通甫和潘彝两人批点内容的综合。前面部分鲁通甫所记,则简单交待了自己评杜的相关情况。一是标明自己批点没有固定的原则,“吾评无定,则意有所得,杂乱书之”,强调批点杜诗的随意性和有感而发;二是指出自己批点的成就,“其点化筋节处,亦有前人未阐之秘”;三是特意交待圈点的特殊含义。在名家手批诗文之中,多有圈点,但是往往都未加说明,鲁通甫此处特意名言自己不同圈点的含义,对于读者甚有助益。鲁氏表示,“三圈、夹圈为上选”,代表了该诗艺术成就最好,“单圈为中选”,表明该诗出于中等水平,最差的属于单点,“单点为下选”。不难看出,鲁氏对杜诗有着自己的评判标准与艺术准则。朱氏批本的圈点亦不逾斯矩。
从朱方蔼批点杜诗的具体内容来看,朱氏批点具有独具匠心的审美取向和价值判定:
一是强调杜诗艺术审美的“雅正”品质。在中国传统的审美意识领域中,自从儒家代表人物孔子提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诗主张“雅正”审美标准以来,在传统诗教视域中形成了创作主体审美取向的“尚雅”之风;加上孔子斥责“郑声淫”,“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论语·阳货》),不喜欢作为“俗乐”的“郑声”,造就了传统诗教中“卑俗”的审美取向。尤其汉代《诗大序》继承这一理念主张严格遵循礼乐教化,符合政治伦理道德规范,强调“发乎情,止乎礼义”,铸就“尚雅贬俗”的审美文学观念,进一步强化了传统审美领域的“尚雅卑俗”观念。朱方蔼批点杜诗的过程中亦不断地采纳“雅正“标准来评骘杜诗艺术高低和成就大小,在批点中自觉不自觉地拿杜诗与《诗经》中的篇目对照,凸显出其批点杜诗的尚雅趋向。如认为《发同谷县》“可称《大雅》之音”;《哀江头》“此诗之妙,苏颖滨以《大雅》拟之,可谓知言。后之论者,不观其神气所在,而苛求字句,此古调之所以难闻也”;《遣兴》一诗“其语甚悲,而其意则甚平,《小雅》之馀,怨而不怒”;《立秋后题》一诗“居然江左之逸,细绎之如汉人郊祀,仿佛《雅》《颂》也”;《怀旧》诗“真情挚语,《黄鸟》之遗音”;《秋峡》诗乃“《小雅》怨诽而不乱,正写翻写俱得之”;《宿昔》诗“讬讽甚微,然八面解俱得,故自浑然不觉,纯乎《国风》矣”;《禹庙》诗“气象浑涵,词华典则。质而愈古,丽而弥清。思入风云,腕驱经史,《三百》登峰造极之篇”之类,乃以《诗经》精神作为标杆来审查杜诗之精神层次与艺术境界。至于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中引太史公之言而批道“太史公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离骚》兼之,公《咏怀》足以匹美”,极赞《北征》“其材则海涵地负,其力则排山倒岳,……与《国风》《雅》《颂》相表里”,甚至认为《北征》“可直追《三百》”;《哀王孙》一诗“黄钟大吕之音,山龙日月之彩,未央建章之制,期门羽林之师,直追《三百》,他非所拟”;颂扬《羌村三首》“咏怀大篇,义兼《雅》《颂》,《羌村三首》纯乎《国风》矣”,其以雅正为批评标准和审美原则,已自不言而喻。其他如称《赠李白》一诗为“雅调”;认为《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请顾八题壁》诗“朴极矣,弥觉其雅”;赞《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通篇真率,忽于末段一振,如读《子虚》《长杨》,得曲终之雅奏”;《登兖州城楼》诗“舞彩之馀,其音雅饬”等等,乃直述其雅正之风。有时甚至指出,不善学者,其诗往往伤雅。如批《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调整气逸,居然初唐,其直叙处多自言所得,然不善学之,则伤雅,姑舍之而叙置清楚,笔路甚大,乃不可及”,强调尚雅而不伤雅之重要。
二是注重杜诗长篇艺术结构的剖析。通过其画龙点睛的批点,使读者面对纷繁复杂的长篇大律,能逐步明晰诗歌起承转合的艺术结构和层次分明的叙事操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开端眉批即总论该诗层次“分三段,篇首至‘放歌’言其志也;‘岁暮’至‘惆怅’道上所经;‘北辕’以下则抵家后事。首段每四句语意一转,层层跌出,自许稷契本怀,一气奔注。”为了进一步分析该诗的内容主旨,朱方蔼并未停留在前面的总说,而且在结尾处再次以眉批形式申明其意:“‘荣枯’二句既以养局,使前段语意含蓄,悠然不尽。又上下界划,中分转处自见筋骨。此长篇断犀手。……收尾二句又一反掉,使全篇有结束,有映照。诗中有万物各得其所气象,但语分正反耳。”通过这前后两部分的分析与评点,使读者更易理解杜甫《咏怀五百字》的叙事层次与精神主旨了。其他如称《北征》“分五段,‘皇帝’至‘忧虞’叙其濒行辞朝心事;‘靡靡’至‘残害’书在途触见;‘况我’至‘生理’拞家纪实;‘至尊’至‘皇纲’因繫时艰而致其祝望;‘忆昨’至终则追述初乱,终之以开创之大,属意中兴”;《羌村三首》“首篇夫妻生逢,悲愉交集;次篇爱子之流连;终篇邻里之劳问,次第井然”;《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十首先总叙,于题义已全。二首自外说,下五首入内说,三首独拈一花,四首咏篱舍,五首咏讌歌,六首醉后,七首纵观,八首回忆,九首专美将军,十首垂别也。其义括,其词清,次叙秩然,大家结构”;《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分五段。一段庙制,二段入玄元,三段画,四段时景,五段以玄元本事结。冠冕巨丽拟之清庙明堂,推崇本朝,体合如此。此篇乃公开手长律,凤羽初舒,九苞之彩焕然,宜其雄视一代也”,其层次说明,了然纸上。
其三,推崇杜诗古朴自然的风格。在朱方蔼批点杜诗中,多处提到古朴高调之类的价值判断,可见其批点以此为评判标准之一。如称《夏日李公见访》一首有“古意”;《九日寄岑参》“起语古健”;《北征》“古调高文”;《赠卫八处士》“老气古质”;《太平寺泉眼》“气老词雄,足润金石”;《赤谷》“古调铿然,有空山清罄之音”;《玄都坛歌,寄元逸人》“高格微言,咀咏不尽”;《曲江三章,章五句》“古调”;《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朴老绝伦”;《登牛头山亭子》“老致横披”;《即事》“朴处自古”;《登高》“高调古质,足冠正声,三四用虚字,愈增其劲,直是笔力过人处”等等,语气不同,然推崇古朴之调的意味已流露无疑。朱方蔼所谓之古朴非以意为古朴,乃是从整体诗歌氛围与内在骨气而言。在批点《出郭》一诗中指出,“其老存乎气候,不必以意为古朴也”。所谓“气候”,当指诗歌整体意蕴而言。而在《遣意二首》的眉批中又同时指出“感兴俱在言外,颔联所诗达中古意也。其古处乃于骨气得之,在杜集中尤不概见”,强调古朴于“骨气”得之的观点。而对于律诗中古意之难,朱方蔼也有自己的判断。《白帝城最高楼》一诗中朱方蔼批点该诗“浑古之极,不可名言。律不难于工而难于宕,律中古意不难于宕而难于劲,如此首次句着一‘之’字,其力万钧”,用律诗之难与律诗古意之难进行对比分析,言简意赅地凸显出律诗古意之难上加难。当然,细究之,可见朱方蔼所谓的古朴乃指汉魏之风。在其很多批点中,均指出了杜诗上承汉魏六朝遗韵的特质。如谓《彭衙行》“仓皇情事,极尽致,又极自然,妙处乃自汉魏来。情真调苦,如《太史公》聂、荆诸传”;《石壕吏》“急絃则响悲,促节则意苦,最近汉魏”;《遣兴五首》之“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一首乃“建安高调”;《骢马行》“吾闻良骥老始成,此马数年人更惊”处“老气横生,清言如屑,不复知其为风为雅,为秦为汉”,同时指出该诗“似古乐府”的特征。另如,称《新安吏》有“乐府遗音”;谓《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同样具有“乐府遗音,似淡淡写来,然其经营惨悴矣”之类,都看到了杜诗对于汉乐府的继承与发扬,颇具慧眼。而就追求诗歌自然风格这一点来说,朱方蔼批点的标杆同样是魏晋的阮陶、三谢一派。如他认为《晦日寻崔戢、李封》一诗“古朴之极,渐近自然,此为阮陶正宗”;《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赞公汤休徒,好静心迹素”一诗乃是“三谢正格,如此始称隽永”,毫无疑问地表明了自己的审美取向。当然,继承前人关键在于化为己用,不可生搬硬套。因此,在朱方蔼的批点中亦反复申述杜诗能“掉臂而出”的高超之处。在批点《春夜喜雨》时即强调“诗非读书穷理不到绝顶,然一堕理障书魔,带水拖泥,宋人转逊晋人矣。公深入其中,掉臂而出,飞行自在,独有千古”,高赞其能入能出之高妙。
其四,善用喻象批评的独特方式。喻象批评乃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独特方式之一。批点者通过一些极具形象化的比喻来对诗歌进行评点,既完整地传达了批点者的主观意图,又使得批评本身带上了浓郁的文学色彩和丰富的想象空间,极具灵动性与哲思味。喻象批评能体现出批评者高超的文学修养和敏锐的艺术感悟能力。一般来说,喻象批评多以山川水色、自然万物为喻,如严羽、钟嵘等人的诗学批评即是如此。朱方蔼在批点杜诗时虽不乏山川自然之喻,如批《述怀》一诗“《北征》如万顷之松,中蔚烟霞,《述怀》如数丈之竹,势参霄汉。其最妙处有一唱三叹,朱絃疏越之遗”,批《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牧出令奔飞百艘,猛蛟突兽纷腾逃”一句“如张奇锦,使人目眩”,即是用松、竹、奇锦等自然之物为喻,取象于自然。其他如批《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罗者久取竟未…请余赋诗二首》称“二诗无一语不奇,无一语不真,于布帛菽粟中有龙吟虎啸,水立山鸣之致”;批《暮春》为“意到之篇,笔致如美丸走坡”;批《暮归》“古色彪炳,馀音铿锵,使人穆然,如对商周遗器”,亦是以自然之物为喻。但是,更普遍的是朱方蔼采纳以人事为喻的方式来进行批点。如批《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为“公此诗如诸葛忠武援琴退敌,偶一用奇”;批《一百五日夜对月》为“如节制之师,时一用奇”。同是说明杜诗之奇,却分别用诸葛援琴退敌和节制之师来比喻说之,非取象于自然,而是取象于人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朱方蔼批点中,多处运用司马迁作《史记》或者《史记》中的故事内容为喻象来批点杜诗,颇具个性风格。如批《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为“如太史写巨鹿之战,楚兵无不以一当百,呼声振天,当使古今诗人膝行匍匐而见,何等笔力”;批《古柏行》为“武侯庙柏,自不得作一细语,如太史公用《尚书》为本记,厚重乃尔”;批《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为“纵横排宕如韩信背水破赵,纯以奇胜”;批《滟滪堆》为“滟滪天下奇观,非公天纵奇笔,不足写其神似,正如太史公游侠刺客诸传,咄咄逼来”,均是用与司马迁或《史记》有关的人事为喻,是朱方蔼偏爱司马迁之《史记》而无意所致,还是朱方蔼在批点有意凸显杜诗“诗史”意味呢?实不敢臆断。
当然,朱氏批点杜诗的独特审美意趣除上述四点之外,强调杜诗类似《文选》作品亦颇值得注意。一是认为杜诗通首似《文选》,如《大云寺赞公房四首》眉批中,朱氏认为“《赞公房》,《选》体也”;《积草岭》一首“此《选》体也,其造语具见公本色”;《白沙渡》一首“尚有《选》意”,均是针对整首诗歌而言。其二是拈出杜诗中的个别诗句,称其具有《文选》遗韵。如称《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东藩驻皂盖,北渚凌青荷”一句有“《选》体之遗”;《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之“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一句“佳句似《选》”之类。
总而言之,朱方蔼批点《读杜心解》虽是以《读杜心解》为底本,但从其批点的内容来看,还是主要针对杜诗本身的艺术特色和价值取向来进行的,没有涉及到对浦起龙心解内容的批点。实际上,在清代杜诗批点中,有诸多批点除了就杜诗本身批点外,不少是针对历代注释者对杜诗注释的批评。以《读杜心解》为例,清代鲁一同、秦应逵等人对《读杜心解》的批点,就有不少对浦氏心解内容进行纠偏补正的批点。就像清代学者陈訏手批《杜诗详注》专纠仇兆鳌注解之谬一样,历代学者对《读杜心解》等杜诗注解本的批点,指出其杜诗注解中的谬误之处,乃是整个清代杜诗批点的主要内容之一。不但有助于人们正确理解杜诗,更重要的是丰富了文学批评史学的原始文献,这也是研究杜诗批点的重要意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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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清·浦起龙著《读杜心解·发凡》 中华书局1960年10月第1版 第5页
[2] 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174集部·别集类存目一 中华书局1965年6月第1版 第1534页
[3] 洪业等编纂《杜诗引得·序》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3月第1版,第73-74页
[4] 《湖海诗传》,见张维屏编撰《国朝诗人徵略》初编卷三十三 第481-482页 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1版
[5] 《湖海诗传》,见张维屏编撰《国朝诗人徵略》初编卷三十三 第600-601页 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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