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与《文选》关系研究述略(续)
林英德
二、微观证实
所谓微观证实是指研究者通过对杜诗与《文选》的比较阅读,寻找出大量感性的实例,证明杜诗与《文选》的继承和革新关系。从整体上看,这种研究以实证为主,注重对文本的细读和事实的呈现,同时伴随着一定的理论分析,虽然这种分析的份量较少,常常是点到为止(应该说,这也是我国古人文学研究的一个固有特点),但它对于总结和归纳杜甫诗歌创作的技艺和规律,同样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因此需要我们加以关注。自宋迄清的许多诗话在这方面有不少的发现,而杜诗注本中的经典之作如钱谦益《钱注杜诗》、仇兆鳌的《杜诗详注》、杨伦的《杜诗境铨》等在具体的注释中也注重这方面的钩稽。在我国古人关于杜甫与《文选》关系问题的研究上,这方面的研究是个重头戏,成果也最繁富最零碎。它涉及到杜诗用韵、使字、造语、举意和谋篇等许多创作技艺问题。
1.用韵
杜诗是非常讲究诗歌韵律的,特别是他晚年时期,他曾说:“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新诗改罢长自吟”(《遣闷十二首》),当然这主要是就杜甫的格律诗创作而言的。对于五言古体,可以说,在沈约、谢眺为代表的“永明体”出现以前,它在韵律方面的要求相对来说是不自觉、不严格的。杜甫的五言古体,在用韵上也受到以《文选》为代表的五言古体的影响,经常压重韵。对此,严有翼有一番论述:
古人用韵,如《文选·古诗》、杜子美、韩退之,重复押韵者甚多。《文选·古诗》押二“捉”字,曹子建《美女篇》押二“难”字,谢灵运《述祖德》诗押二“人”字,《南图诗》押二“同 ”字,《初去郡》押二“生”字,沈休文《钟山应教》诗押二“足”字,任彦升《哭范仆射》诗押三“情”字,两“生”字,陆士衡《赴洛诗》押二“心”字,《猛虎行》押二“阴”字,《拟古诗》押二“音”字,《豫章行》押二“阴”字,阮嗣宗《咏怀》诗押二“归”字,王正长《杂诗》押二“心”字,张景阳《杂诗》押“生”字,江淹《杂体诗》押二“门”字,王仲宣《从军诗》押二“人”字,杜子美、韩退之盖亦效古人之作。子美《饮中八仙歌》押二“船”字,二“眼”字,二“天”字,三“前”字,《园人送瓜》诗押二“草”字,《上后园山脚》押二“梁”字,《北征》押二“日”字,《夔州咏怀》押二“旋”字,《赠李秘书》押二“虚”字,《赠李邕》押二“厉”字,《赠汝阳王》押二“陵”字,《喜岑薛迁官》诗押二“萍”字。……(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卷二引)[3][P 213—214]
严氏清楚地看到了杜甫韩愈压重韵的现象,同时指出这种情况实际上是古已有之,即是从《文选》而来的。但他并未就其中原因作进一步的解释。吴乔的论述可以看着是对严氏的一种补充说明,他说:
子美《饮中八仙歌》押二“船”字、二“眠”字、二“天”字、三“前”字。说者谓此篇是八段,不妨重韵。《学林新编》云:“观诗题,则是一歌也。通篇在‘船’字中韵,不移别韵,则非分八段。”盖子美诗重韵者不少,因历举诸篇以及《十九首》、曹子建、谢康乐、陆士衡、阮嗣宗、江文通、王仲宣重韵之句,以见古有此体,子美因之。其言甚辨。余谓古人重诗而轻韵,故《十九首》以下多有重韵之诗,后人重韵而轻诗,见重押者骇为异物耳。施愚山谓步韵者是做韵,非做诗。余谓自唐以来,以意凑韵,重韵轻诗者,皆是做韵。[4][P485]
所谓“古人重诗而轻韵”,“后人重韵而轻诗”,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自唐以来“做韵”而不是“做诗”的不良创作倾向,认为杜甫压重韵实际上是继承了古人的传统,并非异物,它是服从于诗歌自身的本质需求的,如果单纯为韵而作诗,则会“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这也就是钟嵘所谓的“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5][P5]杜甫压重韵在吴乔看来也是符合“自然英旨”的要求。
2.造语
杜甫自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其诗歌创作被黄庭坚称誉为脱胎换骨、点铁成金,无一字无来历。可见杜甫是个非常勤奋且作风严谨的作家,他善于学习前代的一切优秀文学遗产,在他读“破”的“万卷书”中,《文选》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对此,研究者们从杜诗中细致地钩稽出受《文选》影响的诗句,并加以证明分析。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在整个杜诗与《文选》关系问题研究中占据最大比例。根据前贤的研究,杜诗用《文选》语,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种主要情况。
一是使字本于《文选》。如《秋雨叹三首》其一:“阑风伏雨秋纷纷”,赵子栎曰:“阑珊之风,沉伏之雨,言其风雨之不已也。如谢灵运‘阑暑’之阑;伏,如《左传》‘夏无伏阴’之伏。旧引《楚辞》‘光风泛崇阑’,以‘伏’为三伏,非是。朱注:“谢灵运诗‘述职期阑暑’,又张协《苦雨》‘阶下伏泉涌’,用字皆出《文选》。阑风、伏雨,大抵是风过雨来之状,秋深时,往往有之。胡仔谓‘长雨’如‘长物’之长,亦未安。荆公本作‘仗雨’,当即伏字之讹耳。 [12][P 219]又吴开《优古堂诗话》“身轻一鸟过”条”云:
欧阳文忠《诗话》:陈公时得《杜集》,至《蔡都尉》‘身轻一鸟’,下脱一字。数客补之,各云‘疾’‘落’‘起’‘下’,终莫能定。后得善本,乃是‘过’字。其后东坡诗:‘如观李杜飞鸟句,脱字欲补知无缘。’山谷诗:‘百年青天过鸟翼。’东坡诗:‘百年同过鸟。’皆从而效之也。予观张景阳诗云:“人生瀛海内,忽如鸟过目。”则知老杜盖取诸此。况杜又有《贶柳少府》诗:‘余生如鸟过。’又云:‘愁窥高鸟过。’景阳之诗,梁氏取以入《选》。杜《赠骥子》诗:‘熟精文选理。’则其所取,亦自有本矣。如《赠韦左丞》诗,皆效鲍明远《东武吟》:‘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然古《咏香炉》诗:‘四座且勿喧,愿听歌一首。’[3][P229]
二是造句取法《文选》。杜甫善用《文选》语句,有时略改一二字便化为己有。这种情况不算很多,但也值得注意,因为它从句式到句意都与《文选》语句非常近似,最直接地反映了杜诗创作受《文选》的影响情况。宋代曾季狸在《艇斋诗话》中就此作了不少发掘:
老杜“主人敬爱客”,出曹子建诗“公子敬爱客”。 [3][P313]
老杜“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出左太冲《咏史》诗“言论准仲尼,词赋拟相如”。 [3][P318]
老杜“立登要路津”,“要路津”三字出《选》诗“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3][P315]
有时在句法上加以取效。如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五说“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奉赠韦左丈二十二韵》),句式用鲍明远“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之句(《代东武吟》),[3][P439]又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五说:
子美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嗔鸟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鸟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诗云:“滑忆雕菰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暧腹,谁欲致杯罂。”《寄张三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之类多矣。此格起于谢灵运《庐陵王墓下》诗:“延州协心许,楚劳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子伤。”(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卷二引) [3][P213]
还有用其关键词的。由于《文选》的某些语词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所以杜甫抉取之,融入自己的诗句中。如曾季狸《艇斋诗话》云:“老杜‘白首飒凄其’,出谢灵运诗‘怀贤亦凄其’。”“老杜‘食薇不愿余’,‘不愿余’三字出《选》诗,左太冲《咏史》云:‘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3][P317]按《夔府书怀四十韵》:“白首飒凄其”,《晚登瀼上堂》:“凄其望吕葛”中的“凄其”,出自谢灵运诗《初发石首城》:“怀贤亦凄其”。李善注:“毛萇《诗》传曰:‘其,辞也。’”刘良注:“凄,悲也。”[13][P481]“凄其”,即凄凉悲伤之意。杜甫《草堂》:“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愿馀。”“不愿余”出自左思《咏史》:“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李善注:“《庄子》曰:‘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吕向注:“偃鼠鹪鹩,取足而已,不愿余也。此则达士之模。思言位过其才必为其咎。”[13][P371]可见,这个源自《庄子》的典故,左思用三个字加以概括,杜甫则毫不客气借鉴过来,表达了与左思近似的思想情感。另外,如杨升庵在解释杜甫《龙门奉天寺》:“天窥象纬逼”时认为“天窥”两字正是本于《文选》,他说:
杜工部《龙门奉天寺》:“天窥象纬逼”,或作“天阙”,殊为牵强。张表臣《诗话》据旧本作“天窥”,引《史记》“以管窥天”之语,其见卓矣。余又按《文选》潘岳《闲居赋》“窥天文之秘奥”,注引陆贾《新语》:“楚王作干溪之台窥天文。”杜子美精熟《文选》者也。其用天窥字,正本此,况天文即象纬也,不但用其字,亦用其义矣。子美复生,必以余为知言。 [3][P656]
三是举意源自《文选》。这种情况主要是指从诗意上借用,而在句法上则作了完全的改造,它最能体现老杜作诗的创作力,所谓“脱胎换骨”是也。如宋代吴开《优古堂诗话》“杜甫取李陵诗”条谓:“杜诗:‘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又云:‘别时孤云今不飞,时复看云泪横臆。’盖取李陵《别苏武》诗云:‘仰视浮云飞,奄忽互相踰。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3][P272]曾季狸《艇斋诗话》:“老杜‘侧生野岸及江浦’,出《蜀都赋》‘旁挺龙目,侧生荔枝’。” [3][P316]杨慎《升庵诗话》卷五“杜诗本《选》(一作杜诗本谢)”条:“谢宣远诗‘离会虽相杂’,杜子美‘忽漫相逢是别筵’之句实祖之。颜延年诗‘春江壮风涛’,杜子美‘春江不可渡,二月已风涛’之句实衍之。故子美谕儿诗曰‘熟精文选理’。” [3][P731]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云:“左太冲《魏都赋》曰:‘八极可围于寸眸。’子美‘乾坤万里眼’之句,意本于此。若曰‘眸’,则不佳。”[3][P1146]又如朱鹤龄注《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雕刻初谁料,纤毫欲自矜。神融蹑飞动,战胜洗侵凌。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数句曰:“当与《文赋》参看。‘雕刻初谁料’,即‘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也。‘纤毫欲自矜’,即‘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微芒’也。‘神融蹑飞动’,即‘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也。‘战胜洗侵陵’,即‘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也。妙取二句,即‘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孤立而特峙,非常言之所纬’也。”仇兆鳌下按语道:“杜诗必有来历,不特用其字句,而并融其神理,于此可以触悟。”[12][P1721]又朱鹤龄评注《成都府》说:“此诗语意,多本阮公《咏怀》。‘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即阮公之‘灼灼西颓日,余光照我衣’也,‘侧身望川梁’,即阮公之‘登高望九州岛’也,‘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即阮之‘飞鸟相随翔,旷野莽茫茫’也;‘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即翻阮之‘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以自旷也。‘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则本子建《赠徐干》诗:‘圆景光未满,众星粲以繁’。公云:‘熟精文选理’,于此益信。”[12][P727]更有全诗隐括《文选》诗文语意的。如《鹦鹉》:“鹦鹉含愁思,聪明忆别离。翠衿浑短尽,红觜漫多知。未有开笼日,空残旧宿枝。世人怜复损,何用羽毛奇。”朱鹤龄评论道:“此诗似隐括祢衡赋(即祢衡的《鹦鹉赋》,见《文选》卷十三)中语。聪明,则‘性慧辩而能言,才聪明以识机’也。别离,则‘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也。翠衿,则‘绀趾丹嘴,绿衣翠衿也’也。浑欲短,则‘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也。漫多知,则‘岂言论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也。未有开笼日,则‘闭以雕笼,剪其翅羽’也,空残宿枝,则‘想昆山之高峻,思邓林之扶疏’也。末句羽毛奇,则‘虽同俗于羽毛,故殊志而异心’也。”[12][P1530]
3.谋篇
杜甫取法《文选》,更有甚者还表现在谋篇布局上。如果说,使字用句是杜甫在比较细微层面上的学习《文选》,那么,谋篇布局,则体现出杜甫从大处着眼,学习《文选》部分作品精心构思和巧妙结构的艺术经验。如清人贺贻孙认为杜甫《同谷歌》无论从体格还是声调上,都是模拟张衡《四愁诗》而来,《诗筏》说:“张平子《四愁诗》,亦创体也。拟之者不独沿其体,并沿其调,一拟便肖矣。夫使人一拟便肖者,非诗之至;拟而必期于肖者,亦非拟之至者也。杜子美《同谷歌》,虽略仿《四愁》,然而出脱变化,胜平子远矣。”[4][P150]而宋代洪迈则对杜甫的酬和诗与《文选》赠答诗进行比较,认为杜酬和诗之结构布局正与《选》赠答诗相类,他说:
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观《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俱载,姑取《杜集》数篇,略纪于此。高适《寄杜公》云:“媿尔东南西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高又有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更何言?”杜则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严武寄杜云:“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杜则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杜公寄严诗云:“何路出巴山,重岩细菊班。遥知簇鞍马,回收白云间。”严答云:“卧向巴山落月时,篱外黄花菊对谁。跋马望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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