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对律切 沾丐后人
——论杜甫对聂绀弩的影响
刘友竹
《文心雕龙·丽辞》：“造物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好。……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与逸韵俱发。”丽，偶也。“丽辞”，指骈俪之辞。刘勰认为，“造物赋形”这种自然状况，“神理为用”这种社会运作，以及“心生文辞”这种心理活动之间是有规律可寻的，诗文中的“偶章”、“联辞”盖是自然和社会现象在文字载体中的反映和再现。这一论点无疑是科学的、正确的。骈文、律诗都讲究对仗。对仗，是近体诗格律的基本要素之一，它结构对称，字面整饰，声调和谐，珠联璧合，构成一种匀称华丽的建筑美。汉字多为单音词，分四声平仄，易于对偶，这是汉诗的一大特点，也是汉诗的一大优点。刘师培云：“俪文律诗，为诸夏所独有。”（《中古文学史》）闻一多云：“别种体裁的诗在西方的文学中都可找出同类，只有律诗不能；别种都可以翻译，律诗完全不能，它的意义有时还译得出，它的艺术——格律音节——都是绝对地不能译的。……它是中国诗底艺术的最高水准标。”（《律诗底研究》）
律诗，滥觞于六朝，成型于初唐，至杜甫而“诸法俱备”，“百美毕陈”（田雯《古观堂集》）。王世贞云：“五言律，子美神矣；七言律，圣也。”（《艺苑卮言》）老杜精研诗律，老而弥笃，常言“诗律群公问”（《奉寄沈八丈》）、“遣辞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律中鬼神惊”（《敬赠郑谏议十韵》）、“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对仗是诗律的重要内容之一。老杜云：“更得清新否？遥知对属忙。”（《寄高彭州适岑虢州参三十韵》）赵次公云：“对属忙，则诗贵对属之工也。”李因笃云：“对属有二义，词欲其对，情欲其属也。”（《九家集注杜诗》卷二十）老杜极精此道，极多创新，极富成果。故元稹《杜工部墓志铭》盛赞其“排比声韵”、“属对律切”；《新唐书》本传亦极赞其“律切精深”。
当代作家聂绀弩是一位被称为“鲁迅之后第一人”（夏衍语）的杂文家，但“晚年却以旧诗称”（钟敬文语）。他潜心学杜，自称“诗尊杜甫工穷苦”（《失题》）、“诗以穷工将杜甫”（《有赠》）。他曾把杜诗全部抄录一遍。他“几十年前学过一点旧诗的格律，如对仗、声韵之类”；他“觉得对对子很好玩，有低回咏叹之致”（《散宜生诗·自序》）。注家朱正说：“我听他说过，他觉得最有趣的是对对子，所以他特别喜欢律诗，他的诗中也真有不少十分精巧的对句。”（《留一点谜语给你猜》）陈声聪说聂诗对仗 “工整而富情调”，并列举三十多联为例（《荷堂诗话·散宜生诗》）可见他早有功底，晚愈精研，以杜为师，大器晚成。
老杜一生都为“对属忙”，存诗1458首，其中五、七言律诗和排律共916首，占总数的63%；五、七言绝句138首，很多都有对仗。律、绝相加，近体诗共1054首，占总数的72%；他的古体诗也往往嵌有联语。聂绀弩在悲惨艰危的境遇中，在“刀锯鼎镬之馀”，仍“头皮或断送，作诗终不悔”（程千帆语）。他也像老杜“对属忙”一样，特别喜欢“对对子”。在现已发现的531首诗词中，七律434首，占总数的82%；古体诗18首，仅占3%；其他，五律6首，七绝66首，词7首，也均为格律体。
老杜对仗，体格不拘，手法多样，纵横驰骋，运用自如，继承前人而多所创新，
沾丐后人而广开法门。但后来有人借口工整，追逐纤细，对一些对仗手法加以指责、否定，句法日趋板滞，路子愈走愈窄。例如，对于借对，有人讥之为“痴人说梦”（《蔡宽夫诗话》）,责之以“穿凿可厌”（贺裳《载酒园诗话》），故明、清以来，鲜有用之者。又如连用字与数字相对，老杜以“寻常”对“七十”，有人认为由于“寻常”也是数字，才可相对，故老杜此类对仗虽多，而后人却不敢问津矣。又如化用前人成句的成句对，有人斥之为“偷”或“犯”故敢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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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四川省石油管理局高级经济师
也日见其少。可喜的是，老杜的对仗手法，在聂绀弩这里得到了全面的继承和弘扬，使那些古已有之的艺术技巧重新充满生机，为当代诗词的创作敞开了无限法门。中华传统诗词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遭了厄运，几成断代之势。但近20年来情况大有好转，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已成社会共识，诗词创作日趋繁荣，通过几次全国性诗词大赛，精品不断涌现。为了迎接新世纪，使诗词走向大众，走向世界，广大诗词作者如何从聂绀弩的创作实践受到启迪，摆脱一些人的禁锢和束缚，使杜律得到更广泛的运用，在遣辞造句方面获得更大的自由，能产生更多更好的诗词作品，就成了当务之急。值得研究和倡导的对仗技巧有如下述。
一、 连用字对
即并列结构或联合结构的词语相对。昔人称“双字对”，王力《汉语诗律学》则称“连用字对”。如杜诗中“兵戈一草木”，“龙蛇一燕雀“，“离别一艰危”，“纵横一上下”等。
联绵字对准此，如“俜伶一邂逅”，“蛱蝶一芙蓉”，“缥缈一峥嵘”，“翡翠一麒麟”等。
正对须词性相同，而连用字对则可以不分词性。陈后山《夏日即事》有“花絮随风舞，欢娱过眼空”之句。“花絮一欢娱”是名词对动词。方回云：“以花絮对欢娱，此等句法本老杜，而简斋尤深得之。”（《瀛奎律髓汇评》卷十一）老杜的“此等句法”举例如下。《过客相寻》:”地幽忘浣栉,客至罢琴书.”是动词对名词。《渝州候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是名词对形容词。《咏怀古迹》：“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前者是名词对动词，后者是名词正对。
聂绀弩亦精于“此等句法”，例如，《中秋寄高旅》：“万里友朋仁义重，一家大小圣贤愁。”“友朋一大小”是名词对形容词，“仁义一圣贤”是形容词对名词。《瘦石六十》：“骅骝骐骥昂其首，驰骋纵横荡我胸。”上句两个联绵词是名词，下句两个联绵词是动词。《宝玉与黛玉》：“不做夫妻便生死，翻教骨肉判恩仇。”“夫妻一骨肉”是名词正对，“生死一恩仇”是动词对形容词，且均为反义连用字。
二、 连用字与数字相对
连用字可以相对，二位数字也是连用字，故亦可相对。这也是“连用字对可以不拘词性”规则的延伸。杜甫《曲江》有“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之句，过去应劭、沈括都说：“八尺曰寻，倍寻曰常，亦是数目，故对七十。”赵次公云：“老杜不拘以数对数，如‘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亦是此格。沈存中云云，何迂凿如此！”（《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乙帙卷五）纪昀云：“‘四十’二字相连为义，‘四十’、‘清明’皆是双字，与此正同。”（《瀛奎律髓汇评》卷十六）
除上述二例外，老杜“此格”尚多，如《溪上》：“峡内淹留客，溪边四五家。”《为农》：“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秦州杂诗》：“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上韦左相》：“凤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月》：“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赠崔公辅》：“骞腾坐可致，九万起于斯。”《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可见，连用的数词可以对任何连用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等。
聂绀弩亦精于“此格”，例如，《重到彭城呈彭母》：“人称九十为眉寿，我以沧桑纪岁华。”《悠然六十》：“吾庐独破风雷雨，广厦宏开亿万千。”《三月十三》：“自读马恩列书后，渐知五十几年非。”《即事》：“三万六千日何少，鹅鸡狗兔事偏忙。”杜甫用到三个数字，聂绀弩竟用到四个，显得更大胆，更有新意。
三、 当句对
洪迈《容斋续笔》：“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杜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之类，不可胜举。”许印芳云：“句中各自为对，即就句对，一名当句对，此诗家常格。”（《瀛奎律髓汇评》卷十五）。
当句对其实就是以并列结构的词组相对，比之双字对，亦可称之为双词对。双词在句中自对，又在一联中两两相对。可分为两类，一是整体式词组，如“小院回廊”对“浴凫飞鹭”；二是分散式词组，如“戎马、归马”对“千家、百家”。第一类还可举出《秋兴》“朱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夔州歌》“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第二类还可举出《曲江对酒》“桃花细逐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聂绀弩亦长于此道，如第一类，《赠梁羽生》：“昆仑泰岱山高矮，红线黄衫事有无。”《题迩冬诗卷》：“逢兹百炼千锤句，愧我南腔北调人。”《夜战》：“三山五岳英雄聚，雪地冰天昼夜忙。”《创业史》：“全凭斩棘披荆手，共创千家万户春。”第二类，《反省时作》：“地无裂缝天无路，你是何人我是谁？”“多情故作无情样，没齿难忘切齿声。”《年初自嘲》：“天候有寒还有暖，吾谋全是又全非。”《胡风八十》：“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可见，绀弩学杜，不仅极为神似，而且更加灵活，富于变化，把这种精巧工致的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四、 虚字对
这里虚字指助词和叹词，如之、乎、者、也、矣、焉、哉、尔、耶、然、了……等。虚字可以置于末或句中形成对偶。虚字对也是老杜灵活多变的对仗手法之一。其《寄岳州贾司马巴州严使君五十韵》：“古人称逝矣，吾道卜终焉。”《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素业行已矣，浮名安在哉！”《夔府书怀四十韵》：“翠华森远矣，白首飒凄其。”《秋日夔州书怀》：“置驿常如此，登龙盖有焉。”《峡口》：“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据心。”《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奉赠卢五丈》：“老矣逢迎拙，相于契托饶。”
老杜虚字对多用于五言律诗或排律，而聂绀弩则皆用于七律。其《风怀》：“汤圆抄手当尝了，司马扬雄有后乎？”《瘦石画苏武羊图》：“北海今朝飞雪矣，先生当日有裘乎？”《凤朱二老即席》：“干柴烈火无穷了，才子佳人信有之。”《怀张惟》：“开会百回批掉了，发言一句可听么？”《画报社鱼酒之会赠张作良》：“旨酒能尝斯醉矣，佳鱼信美况馋乎？”《马山集序诗》：“不问何之皆胆落，迄无知者乃心忧。”《冬末》：“天有头乎秦宓舌，日之夕矣鲁阳戈。”聂绀弩为这种对仗技巧注入了新的活力。
五、 流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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