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古迹咏怀 寄意深远
——《咏怀古迹五首》浅释
李学清
咏怀古迹五首
其一
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这是组诗的第一首,咏怀庾信。前六句是诗人杜甫自叙不幸的身世遭遇,长期羁泊异乡,过着孤独凄苦的生活,郁郁不得志,诗人为此而感伤。诗的开头两句:“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概括了杜甫所处的黑暗恶劣的生活环境。“支离”,流离。比喻生活不定,东奔西走。写出了因战乱的社会原因而被流徙离散,着重指亲人离散,与家人离别。“东北”、“西南”、“天地间”,地域之广,路途之遥,时间之长,其间羁旅飘零的孤寂凄楚和辛酸,不言而喻。三、四句:“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三峡”借指夔州。“淹日月”,日子久、长久。可见漂泊之久。“五溪”句是说,诗人客居夔州又与五溪少数民族共同居住在山区。这两句承上“飘泊西南”,点明漂泊在夔州日子长,又是僻远之地。五、六句:“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羯胡”这里指安禄山,兼指反叛梁朝的侯景。“无赖”,奸诈、刁狡、强横之徒;刁顽耍奸、为非作歹的人。“词客”,擅长文词的人。此处指诗人自己,也兼指庾信。“哀时”,伤悼时势。杜甫长期漂泊未归及其身世与庾信颇相似,故以之为比。这两句与庾信双关,有承上启下作用。进一步暗示出流离飘泊的具体原因,地点时间,生活状况。由前两句概括描写转入具体描写,由面到点,点面结合,全面地展现了杜甫流离漂泊生活。以上是杜甫自叙,明写自己暗写庾信。
“羯胡”这两句勾引起最后两句咏怀庾信。最后两句:“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萧涤非先生说:“上两句明自咏,暗咏庾信”末二句咏庾信,暗自咏。诗人用“最萧索”(最寂寞凄凉)来准确而又简练地概括庾信的一生。“最”表示“萧瑟”的程度达到了极点,超过了所有同类。庾信本是南朝萧梁的宫廷文学侍从,文体绮艳,与徐陵齐名,有“徐庾体”之称。侯景乱起,庾信奔江陵,梁元帝萧绎承圣三年(公元554年)出使西魏,其间宇文泰遣兵攻取江陵,梁元帝被杀。庾信乃滞留长安,屈仕西魏。西魏易号北周,又仕北周。隋初老死北京。他中年之后,迭遭丧乱,国家破亡,自己被羁留长安,背井离乡,自伤失节,信感屈辱之苦,内心的感情十分复杂痛苦。这种遭遇和经历使他的创作发生了变化,后期大量的作品是抒发怀念故国乡关及对自身不幸遭遇的感伤,形成了苍劲悲凉的独特风格。他的诗以《拟咏怀》二十七首为代表作。诗中尽情地倾诉他亡国的悲痛,被留不归的屈辱,以及对家园的思念。“无穷孤愤,倾吐而出,工拙都忘,不专拟阮。”(沈德潜《古诗源》)《拟咏怀》二十七首与《哀江南赋》有相通处。《哀江南赋》成就最高,是自传体史诗。以作者的身世遭遇为线索,历叙了梁朝兴亡、侯景之乱、江陵之役给人民造成的巨大灾难及个人坎坷的命运,抒写了故国乡关之思,亡国之痛,身世之悲惨于全篇,是六朝骈赋划时代的杰作,一直被认为是赋史上的里程碑式的作品。他的乡关之思,不仅寄于《哀江南》一赋,很多诗篇都洋溢着国破家亡,感伤身世的感情。庾信是南北朝后期集大成的诗人,其诗赋集六朝大成,开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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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学清,重庆市奉节中学高级教师
代古体近体律绝的先河,对后世文学影响很大。杜甫对庾信极为推崇,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又在本诗中写道“庾信平生最萧索,暮年诗赋动江关。”“动”影响感动,使……感动。“江关”犹言海内。对庾信后期的作品评价极高,赞赏备至,并揭示其作品巨大深远的影响。杜甫与庾信相隔二百多年,两人都是丧乱余生,萧条异代,晚年处境又相似,易成知音。杜甫以庾信自况,或自咏或咏庾,暗相契合。
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第二首怀宋玉。宋玉是屈原之后的著名楚辞作家。战国时楚人,出身寒微,屈原弟子。在楚顷襄王时作过小官,后又去职,始终偃蹇(困顿)不得志,潦倒至于暮年。在这首诗里,诗人杜甫因见宋玉在归州(今湖北省秭归县)故宅而怀念宋玉,并以宋玉自比。
诗的起句:“摇落深知宋玉悲”,点出了时间秋天。《咏怀古迹五首》为大历元年(766)秋作,与《秋兴》八首同时作品。首句介绍咏怀人物宋玉,引用了宋玉代表作《九辩》中最能体现主旨的精彩诗眼:“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既巧妙地借代了宋玉的诗人身分,又借他的代表作《九辩》进一步了解宋玉及其作品、为人、思想感情。这种正起兼引入式(即比兴式)的开头,既可点明题旨,引起下文,勾通连贯诗的意脉,还可引发人的联想。让人想到宋玉在《九辩》中抒发的是“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感慨,抒写的是“宁处而守高”的志节。宋玉所抒发的“悲秋”之慨,都深深地蕴含着诗人对时代、社会和个人命运的悲慨。由于诗人的失意的悲怨不平,引发了对君主的思念、怨恨和对楚国昏暗政局的揭露,从《九辩》中我们可以看到宋玉是具有一定的正义感,有政治感有抱负的志士,愿意效忠楚国,但受到黑暗势力的排挤而失职穷困。宋玉耿介不随,不满现实,但又叹老嗟卑,发出感伤、哀泣的声音。“凄怨之情,实为独绝。”(鲁迅语)从诗的第一句可以看出杜甫对宋玉有深切地了解和同情,深知宋玉所生存的时代社会。个人命运、人生理想、内心世界以及宋玉在文学上对后世极为深远的影响。一个“深知”,确是意蕴丰富,意味深长。至少表明杜甫是十分了解宋玉的。
第二句“风流儒雅亦吾师”。又紧接深知宋玉,进一步赞扬宋玉学识渊博,举止温文潇洒,很有风度。从深知、敬慕,到虚心地向宋玉学习,以宋玉为师,十分强烈地表达了杜甫对宋玉的敬仰之情。第三、四句:“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诗人怅然怀想千年往事,便禁不住流下深深同情之泪。这两句是因果句,先写果,后写因。诗人说虽然自己与宋玉生活的时代不同,而身世萧条相同。两人都是寂寞冷落一世,始终偃蹇不得志,潦倒一生。诗人这种先写果后写因,由果溯原,使诗情、诗意骤然升华,从现象深入本质,加深人的认识,强调了诗人对宋玉同情之心,既形象具体,又深刻缜密,增强了表达效果。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江山”山河,山川。这里借指去长江三峡。空,只,仅。文藻,文章,空文藻,惟留文章或后人只读(欣赏)他的文章。“云雨荒台”,指宋玉《高唐赋》序中所写的楚怀王在游高唐梦见巫山神女的事,也借指宋玉的《高唐赋》。“岂”:“犹非,否定副词。”梦思,梦中的思念。第五句起承上启下的作用,进一步写宋玉其人已不能见,只在江河(三峡)之间留下故宅,只有文章可见。第六句中的“岂梦思”,杜甫认为宋玉的《高唐赋》实涵有讽谏楚王淫惑之意。因此在第六句中和这句后就紧接说宋玉的文章不被人真正理解,作者的本意,文章的精神实质反倒被曲解。这是宋玉的可悲之处,最了解宋玉的杜甫也为此而悲。
第七、八句:“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倪其心先生分析这两句诗时说:“最为叫人痛心的是,随着历史变迁,岁月消逝,楚国早已荡然无存,人们不再关心它的兴亡,也更不了解宋玉的志向抱负和创作精神,以至将曲解当史实,以讹传讹,以讹为是。到如今,江船经过巫山巫峡,船夫仍津津有味,指指点点,谈论着哪个山峰荒台是楚王神女欢会处,哪片云雨是神女来临时。词人宋玉不灭,志士宋玉不存,生前不获际遇,身后为人曲解。宋玉悲在此,杜甫悲为此。”“诗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后半则为身后不平。”
诗的前半写诗人杜甫对宋玉的深知,后半写人们对宋玉的误解、曲解——无知。这种鲜明对比,突出了事物特征,深刻地揭示事物的本质,强烈地表现诗人杜甫的思想倾向。
这首诗中有不少的精警议论,乍一读来并不觉得诗人在发议论,但是仔细体会,就会发现诗中含有议论的成份。诗人善于通过具体生动形象的描写来发议论,寓议论于描写抒情之中。既是抒情描写,却又包含着议论。这比起抽象的议论来,不但使读者读起来有兴趣,容易接受理解,也能对诗意体会得更深刻,留下的印象更深。诗中的议论,自然地融于各诗句中,它和全诗的艺术形象和谐统一,成了全诗一个必要组成部分,是诗人创造艺术形象,抒情言志的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它使诗中形象描写的寓意更加鲜明,更深化了。
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第三首,借咏昭君村,怀念王昭君来抒写自己的怀抱,咏王昭君寄有自己的身世之感。
明人胡震亨说:“群山万壑赴荆门,当似生长英雄起句,此未为合作。”认为这样气象雄伟的起句,用在昭君村和昭君身上不适合,不协调,要用在生长英雄的地方和英雄身上。明末清初文学家金圣叹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他说:“欲说荆门有明妃村。先着群山万壑句。用形家(旧时以相度地形吉凶为人选择宅基、墓地为业的人)寻龙向穴之法。大奇。”笔者认为“大奇”在“群山万壑赴荆门”,写出了昭君生长环境的雄奇之美。“大奇”在这样雄奇之美的环境的山村里平民之间产生了美名千古的王昭君。她是我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最美的境界是心灵的优美和身体的优美谐和一致,融成一个整体。”(柏拉图语)王昭君为民族团结作出了贡献,为国家利益而献身(葬身万里之外的荒漠),她很正直,她的人品为古今天下人所欣赏,所看重。她又是个人格美心灵美的人,她达到了“最美的境界”。“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写出了“天下奇”,是平中出奇,平中见大奇。画家黄宾虹说:“凡画山,山中必有屋,屋中必有人,欲其不可见而可见也。吾以象形之法行之。”(《山水画语录》)黄汝亨也曾说过:“我辈看名山,如看美人。”诗人由三峡群山万壑自然写到座落其间的昭君村与王昭君其人,由三峡群山万壑的雄奇之美,自然写到三峡中的美女王昭君,两者都是自古以来名闻天下,其间相互适合协调,衬托辉映。人因山而更见出灵秀,山也因人的秀出更见出灵性。杜甫描写三峡群山万壑,描写座落在其间的昭君村,生长有这里的美女王昭君,是生活的真实,是艺术的真实,不容置疑。清人吴瞻泰和杨伦他俩也说好。吴瞻泰说:“发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杜诗提要》)杨伦说:“从地灵说入,多少郑重。”(《杜诗镜铨》)这也表明杜甫创作中用一个词,写一句话,他的态度是多么郑重啊!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紫台:紫宫,皇帝所居。连:及,到达。朔漠:北方沙漠地带,也可理解为借指匈奴。青冢:指王昭君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清宋荦《筠廊偶笔》:“墓无草木,远而望之,冥蒙作黛色,故意云青冢。”向:在。黄昏:昏黄,光色较暗。色调昏暗。借指沙漠之地。向黄昏,在昏黄中即在沙漠(沙幕)中。这三、四两句描写王昭君孤身远嫁万里之外的沙漠之地,一去不返,死后又葬身于“平沙莽黄入天”的沙幕(沙漠)下。诗人以王昭君一离开汉宫,就进入莽莽黄沙之中,艰难地行进在万里风沙线上,到达塞北,一辈子生活在严酷的沙漠中,死后凄凉地葬身在无垠的大漠上,来形象具体地概括了昭君一生的不幸遭遇和悲惨的命运。仅仅用两句诗就极精练准确地概括昭君的一生。“画图省识春风面。”画图:画像或画成的人像。省议:认议,察看。春风面:比喻美丽的面容。《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宫人皆赂画工,昭君自恃容貌,独不肯与,工人乃用图之,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而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毛延寿弃市。”紧承前两句,诗人先用“画图省识春风面”这一句,揭示出产生昭君人生悲剧的原因,是汉元帝只看画工的画图,只相信图,不看真人,这种脱离实际的按图识人法,不能对昭君做到真正了解,结果真伪莫辨,误把美女当丑女。昭君未被汉元帝召见,致使昭君远嫁匈奴。呼韩邪死后,汉成帝又命她从胡谷,复为后单于(昭君的儿子)的阏氏,死后葬身于沙漠。这句暗示了皇帝的昏庸,委婉地讽刺了最高统治者,真是一箭双雕。“环佩空归月夜魂。”环佩,女子所佩的玉饰。这里借指美女王昭君。这句描写昭君的魂魄在月夜从万里之外的胡地,孤独冷清地归来,生动地表现她怀念祖国之心,始终不渝,深刻地描写出她思念故土的悲哀,月下归来的孤凄。一个“空”字,把昭君的魂魄在月夜从万里胡地归来的孤独冷清表现得很真实,把这一虚幻的情节写得真真切切。用词极为精当。
诗的结尾两句:“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两句是说,昭君虽逝,而千古以来琵琶所奏的胡地曲子,分明是昭君所表达的怨恨。诗人借此写出了昭君的千古怨恨,把昭君的一生怨恨借曲全部倾吐出来,点明了这首诗的主题:昭君怨恨。这种卒章显志的手法,不仅总结概括了全诗内容,而且发展开拓了前文的内容,深化了题旨,给人以启迪。
杜甫写王昭君不仅仅是以一个怀才不遇的形象为比,显然他在写昭君的怨恨之情时,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国之情的。(廖仲安语)这首诗运用了比拟、对偶来增强形象性,增强爱憎褒贬感情色彩。运用借代,使人读起来感到新颖别致,生动形象,简洁明快。诗中运用婉曲,委婉曲折地来表达本意,不但使人容易接受,也容易感染读者。诗中运用了多种修辞手法,起到了良好的表达效果。如“群山万壑赴荆门”,用的是拟人手法,就别有一种庄严、纯厚、博大、深邃、崇高、雄浑、气象雄伟。不但呈现出不平凡的山川地貌,而且写出了它的质,使其具有无限的生命力,特别显得精神。不惟形似,而且神似,形意两俱足。这里是王昭君生长的环境,也是诗人给人物设置的背景,以此来烘托她。
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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