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陇右诗看杜甫的和谐社会理想
李宇林
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杜甫,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当成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志愿,其中亦蕴含着诗人的和谐社会理想,即对上,他要辅佐君王使之超过尧舜;对下,他欲教化百姓使风俗归于淳朴。如此君王圣明、民风淳朴的社会,自然是和谐社会。759年秋,杜甫辞去了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携眷来到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尽管政治失意,生活穷困,但诗人的创作热情不减,在流寓陇右的四个月中,共写下了117首诗,差不多平均每天一首。这些诗思想内容丰富,艺术手法多样,颇具个性化特色,在杜诗中占有重要地位。杜甫的陇右诗中亦蕴含着诗人的和谐社会理想,其中消弭战乱、反对贫富不均、主张民族和睦和吟咏人与自然的和谐等,是其和谐社会理想的几个重要方面。
一
759年是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五年,虽然两京业已收复,但战乱并未平息,国家仍未安定,人民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以忧国忧民为己任的杜甫,时时关注着平叛战争,将消弭战乱一直牢记于心。在西行秦州前夕,他先后写下了《洗兵马》、“三吏”、“三别”等关注平叛战争的诗篇,对国家走向复兴表示了喜悦之情,对战乱中百姓所受的兵役之苦深表同情。来到秦州以后,这种关心国事的热情并未减弱,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关注着平叛战争,试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六、其八:
城上胡笳奏,山边汉节归。防河赴沧海,奉诏发金微。士苦形骸黑,林疏鸟兽稀。那堪往来戍?恨解邺城围。
闻道寻源使,从天此路回。牵牛去几许?宛马至今来。一望幽燕隔,何时郡国开?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
其六为议军之作。诗人来到秦州,看到“奉诏”从金微调来的士兵,为防御河北的叛军而“赴沧海”。当他目睹“士苦形骸黑”时,便对长途跋涉的士兵深表同情,于是在结句写道:“那堪往来戍?恨解邺城围。”史载,乾元二年(759年)春,唐军九节度使围邺城已数月,因军中无帅,攻城不力,致使史思明调兵解邺城之围得逞。杜甫爱憎分明,对往来征戍的士兵关心爱护,而对解围得逞的叛军憎恨之至。其七也是一首忧乱思治的诗。前四句写汉代张骞“寻源”的故事,借古喻今,表达对国家安定、民族团结、各国友好往来的期盼。后四句写眼前的现实,如今幽燕一带仍被安史叛军占据,郡国之间的道路不知何时才能打开。而东征平叛的“健儿”已经调尽,傍晚的羌笛吹出了声声悲哀。诗人关注平叛战争,渴盼社会安定的思想,充盈于字里行间。战乱是乱世的主要特征,它与和谐社会是根本对立的。因而,呼唤和谐社会的杜甫,便对战乱深恶痛绝,他热切地希望尽早平息战乱,恢复和平宁静的生活,他在《遣兴三首》其一中写道:
下马古战场,四顾但茫然。风悲浮云去,黄叶坠我前。朽骨穴蝼蚁,又为蔓草缠。故老行叹息,今人尚开边。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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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宇林,天水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教授。
秦州在古代是汉族与外族经常交战争夺之地。杜甫来到秦州看到当年的古战场,如今黄叶乱飞,朽骨蚁穴,蔓草缠结,一片凄凉景象,于是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诗。我们知道,杜甫对战争的性质是有所区分的,他一方面热情支持平定叛乱、安边卫国的战争;另一方面,又坚决反对开疆拓土、穷兵黩武的掠夺性战争:“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前出塞》)杜甫面对秦州古战场,为“今人尚开边”而叹息,为“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而忧虑。并以政治家的眼光,提出只有任用像廉颇那样既善于安边又不滋事的良将,才能使“三军同晏眠”。这正是对和平宁静生活的向往,对和谐社会的呼唤。杜甫携眷来到秦州时,正值秦州一带受到吐蕃威胁之际。据《旧唐书•吐蕃列传》载:“乾元之后,吐蕃乘我间隙,日蹴边城,或为虏掠伤杀,或转死沟壑。数年之后,凤翔之西,邠州之北,尽蕃戎之境,湮没者数十州。”杜甫来到秦州后,整日提心吊胆,时刻关注着边事,了解边情,留心观看烽火,并在诗中表明自己的意见,《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九云: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侯火云峰峻,悬军幕井干。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
杜甫一到秦州,便看到边情紧急。凤林一带正在打仗,通向鱼海的道路总是难行,云峰之上常有报警的烽火,孤军深入敌后,致使军营的水井干枯,整个西北边庭动荡不安。面对此情此景,“穷年忧黎元”(《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诗人万分焦虑,他深知只有选用良将,才能挽救危局。因此,他思念“飞将军”李广,并企盼有韩信那样的骁雄登坛拜将,来挽救危局,以使国泰民安。由是观之,消弭战乱,是杜甫一直思考的一个重要问题。这正表明,以忧国忧民为己任的杜甫,深知只有消弭战乱,才能恢复和平宁静的生活,才会有正常的社会秩序,亦才能实现自己的和谐社会理想。
二
平等与富裕是构建和谐社会的基础,贫富不均,两极分化,难以实现社会和谐。因此,杜甫向来反对贫富不均,如他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深刻地揭露了统治阶级横征暴敛和穷奢极欲的罪恶,并对社会上贫富悬殊的现象作了形象而又真实的描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两句诗概括了两极分化的严重后果,表达了作者对这种不合理现象的极端不满,成为鞭挞贫富不均的名句,久传不衰。他在晚年写的《述怀》诗中,又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社会理想:“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萧涤非先生对此评云:
假如我们用他自己的诗句来作说明,那就是:没有“朱门酒肉臭”,也就不会有“路有冻死骨”。这虽是一个幻想,杜甫也没有提出任何“无贵”、“无富”的办法,但毕竟是一个美好的幻想,充分表现了杜甫对人类的深刻而真诚的热爱,还是值得我们重视,值得我们提出的。很明显,杜甫不是站在“贵者”、“富者”的立场上而是站在“贱者”、“贫者”的立场上来提出问题的。[1](p60)
此论颇有见地。杜甫总是怀着仁爱之心,同情和关心弱者,为他们着想,替他们说话。究其原因,除了诗人长期受儒家文化熏陶外,亦与杜甫一步步走向社会底层,一步步靠近人民有关。杜甫挈妻带子,来到秦州以后,由于人地两生,加之谋生手段十分有限,致使其一家人的生活很快陷入了困境,他在《空囊》诗中写道: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此诗将诗人一家在秦州生活的窘迫境况,描写得如在眼前。他们既无衣无食,更没有钱财,一家老小只得在饥寒贫困中煎熬着。在《发秦州》一诗中,杜甫又将这种缺衣少食的情形如实道出:“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到了同谷(今甘肃省成县)即“南州”后,生活更加艰难,“问乐土”、“思南州”,均成了泡影。为了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老杜身穿不掩胫的短衣,忍受着手脚冻皴的疼痛,在风雪奇寒中奔波着、拼搏着,试读《同谷七歌》的前两首: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闾里为我色惆怅。
曾作过朝廷命官的堂堂大诗人,竟流落到靠拾橡栗、挖黄独(土芋)充饥的地步,可见杜甫已经跌入了社会的最底层。他与贫苦百姓靠得更近了,对贫富不均的现象了解得更多了,感受也更深了。例如他在陇右诗《遣兴五首》其一中写道:
朔风飘胡雁,惨淡带砂砾。长林何萧萧,秋草萋更碧。北里富熏天,高楼夜吹笛。焉知南邻客,九月犹絺綌。
这首诗写作者旅居悲秋。他回忆了当年长安贫富悬殊的不合理现象,抒发了对此现象的强烈不满。前四句写塞外秋景,是实写眼前所见,而悲秋之情已蕴含于景物描写之中了。后四句叙事,是回忆长安生活。“北里”富气熏天,高楼上夜间仍在吹笛作乐。但是,哪里知道此时南邻客居的我,时至九月还穿着夏天的粗布衣。诗人运用对比手法,将“高楼夜吹笛”的奢侈生活与“九月犹絺綌”的御寒无衣进行鲜明的对比。通过对比,表达了作者对贫富不均现象的极大愤慨。在同组诗其五中,诗人又对豪门大户的送葬场面进行了讽刺:
朝逢富家葬,前后皆辉光。共指亲戚大,缌麻百夫行。送者各有死,不须羡其强。君看束缚去,亦得归山冈。
此诗前四句写作者所见,写“富家葬”的排场。后四句是诗人对此的评论,讽刺之意,跃然纸上。同时,亦形成对比,将“富家葬”与“束缚去”即富贵与贫贱进行对比,但最后都同“归山冈”。很显然,作者对“富家葬”的奢侈是十分不满的。这实际上也是对贫富悬殊的愤慨。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杜甫这种反对贫富不均的思想,是对儒家思想的超越。我们知道,孔孟都把贵贱贫富的等级看成是天经地义的社会原则,而杜甫却不以为然。他极力反对贫富不均,要使天下穷人都有饭吃,有衣穿,还要有房子住---“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自然是构建和谐社会的必备条件。只有做到丰衣、足食、安居,才能实现社会的和谐。
三
主张民族和睦,是杜甫和谐社会理想的又一个重要方面。陇右自古就是多民族聚居区。先秦时期,陇右就是戎、羌、氐等古老民族的故乡。两汉时期,陇右氐、羌遍布。魏晋南北朝时期,周边少数民族不断内迁,陇右民族成分更加复杂。除原有的氐、羌之外,匈奴、鲜卑、吐谷浑民族均有分布。隋唐宋时期,吐蕃、回鹘、党项等民族迁入陇右。唐、蕃时战时和,吐蕃曾一度完全占有陇右。杜甫来到秦州后,目睹了这种多民族的状况,在他的陇右诗中多有反应,如《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三:
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
这首诗叙写了秦州的地理位置和居民成分,描述了民族杂居、和睦相处的景象。首联写秦州的地理位置,据《唐书》载:“秦州都督府,督领天水、陇西、同谷三郡。”驿道,古代专为传送公文及便于官员使臣往来所开辟的大路。流沙,沙漠。《唐六典》:“陇右道,东接秦州,西逾流沙。”这两句是说,秦州督领着南面的同谷,驿道伸向远方的大漠。颔联写居民成分,这里归附的少数民族的帐篷绵连千座,城中的住户计有万家。很显然此地是一个多民族聚居之地。颈联写少数民族的习俗。朱汗,红色的汗液。相传西域大宛国有一种千里马,善奔跑,前肩膊部时常有红色的汗液流出。白题,即白额。题者,额也。据有关史书记载,西域有少数民族,其风俗用白灰涂抹额头,因得名。一说白题为胡人毡笠,因其色白而名。胡人多跳旋舞,故云“胡舞白题斜”。尾联写来自西部临洮的少年,也在自夸身手不凡。前人评此诗,多认为是杜甫对秦州民族杂居、少数民族居多的担忧。如仇兆鳌评云:“今降戎多而居民少,势可危矣。”[2](p574)《杜诗镜铨》亦云:“言习俗骄悍,居民亦然,尤见此邦可忧。”[3](p240)这些看法都是不够全面的。窃以为,这里固然有少数民族的“千帐”,但明言是“降虏”,即归附的少数民族。既然已经归附,就应该消除疑虑,一视同仁,和睦相处。况且,此地“居人有万家”,其“万家”与“千帐”比,毕竟在数量上占优势。因此,仇说“今降戎多而居民少”,从数量对比上看,似难以成立。至于“马骄”四句,不过是如实地叙写了少数民族的习俗,而这种粗犷豪放的习俗并不对谁构成威胁,因而,以“习俗骄悍”为据而“尤见此邦可忧”的说法,似亦显得牵强。袁第锐先生对此评云:
由于秦州是“出流沙”的“驿道”,所以既有骑着大宛汗血马的西域健儿,也有额前点着白题的少数民族,他们驰骋歌舞,点缀着此刻的秦州市容。尽管此时诗人还不免对秦州的前景抱有隐忧,但我们却毫无理由硬把这两句诗作为所谓隐忧的证明。[4](p48)
这一看法比较符合作品的实际,是可取的。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杜甫是主张民族和睦,以实现社会和谐的。这种一视华夷的思想,在其它陇右诗中亦能看出,如《遣兴三首》其二:
高秋寒登山,南望马邑州。降虏东击胡,壮健尽不留。穹庐莽牢落,上有行云愁。老弱哭道路,愿闻甲兵休。邺中事反复,死人积如丘。诸将已茅土,载躯谁与谋?
这首诗写马邑州中归附的夷民被调出东征安史叛军,由于将领的无能而丧生,讽刺诸将无功而封王。马邑州在秦州与成州的山谷间。前二句先交代诗人的行踪,在深秋时节登上寒山,向南遥望马邑州,因马邑州在秦州之南,故称之。三、四句写征调人数之多,归顺的少数民族中的健壮男子都被征调东击叛军。“穹庐”二句以凄凉之景,烘托惨愁之情。“老弱”二句写留在家中的老弱者哭于道路,他们盼望战争早日结束。最后四句写唐军惨败,死人堆积如山。并讽刺将领们无功而封王,却没有人为军队参谋。杜甫对“降虏”被征调而丧身沙场和“老弱哭道路”深表同情。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对“降虏”的关心已打破了华夷的界线,他不仅同情汉族士兵,也以同样的怜悯之心去关心爱护少数民族士兵。这种一视华夷的同情心是博大宽厚的,因而更加感人。我们由此也可以了解杜甫主张民族平等、民族和睦的思想。而民族平等与民族和睦正是构建和谐社会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又如上述《遣兴三首》其一中的后半部分,诗人为“今人尚开边”而“叹息”,更为“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而不安,他期盼有廉颇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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