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古人 来者当可见
——读杜甫《折槛行》
鉴 君
唐大历元年（766年）冬，杜甫在夔州听说八月鱼朝恩以左监门卫大将军兼神策军使率六军诸将为诸生，参加国子监祭奠孔子的活动，并以高官身份兼任国子监事。对此，集贤殿待制诸臣钳口不言。杜甫为此写下《折槛行》一诗：
呜呼房魏不复见， 秦王学士时难羡。
青衿胄子困泥涂， 白马将军若雷电。
千载少似朱云人， 至今折槛空嶙峋。
娄公不语宋公语， 尚忆先皇容直臣。
此诗用典较多，从诗题到全诗每句几乎不离典故。“折槛”典出《汉.朱云传》：“(朱)云请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头，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帝大怒，命御史将(朱)云拿下。(朱)云攀殿槛，槛折”。“后当治殿槛，上曰‘勿易。’因而归之，以旌直臣。”诗人以“折槛行”为诗歌题目，借以歌颂历史上有名的直臣——朱云、房玄龄、魏征、姚崇、宋璟等人，讥讽鱼朝恩，批评唐代宗政治无道，对排斥士子参政议政，纵容中官（宦官）弟子横行之风甚为忧虑。叹息唐朝盛世难继，房、魏、姚、宋时代一去不复返矣。
一、二句：指秦王李世民及唐太宗时期事。《唐书》：“武德四年，太宗为天策上将军，寇乱稍平，乃作文学馆，收聘贤才。司勋郎中杜如晦、考功郎中房玄龄等，号称十八学士。在选中者，天下所向慕，谓之登瀛洲。”朱注：“魏征佐隐太子建成，不在十八人之列。”《翰林故事》：“贞观中，秘书监虞世南等十八人，为十八学士。秦府学士，遇缺即补，意贞观犹沿其制。（魏）征以贞观二年为秘书监，安知不尝与十八人之数乎？”历史上唐太宗是封建帝王中虚心纳谏的楷模，魏征是敢于直谏的典型，被太宗誉为“人镜”，留下不少佳话。杜甫这里泛思秦王时十八学士，叹息待制之臣不如贞观盛时，房、魏直谏不可得矣。
三、四句：用《魏志》：“庞德与关羽交战，射羽中额。（庞）德常乘白马，羽军谓为白马将军，惮之。”这里“白马将军”指鱼朝恩辈，势焰惊人，有若雷电。“青衿”，以尚无禄位的学士所穿青色的袍服代指士子。“胄子”士族子弟。意为：服青袍的士族子弟，被排斥辱在泥涂；穿朱紫服色的中官弟子，受重用显贵一时。
五、六句：用典同诗题，叹息直谏之臣太少。
七、八句：娄公，指娄师德。唐郑州原武人，字宗仁。进士擢第。初任监察御史，后任河源军司马并知营田事等职。武则天长寿二年（693年）升任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实际相当于宰相），掌管朝政。据《容斋三笔》钱伸仲云：“朝有阙政，娄公或不语。”总之娄公不语退逊，仍出为河源等军营田大使。但娄公作营田大使，“所至屯田积谷，成效颇著。卒于陇右诸军大使任上。”（见《辞海》娄师德条）。宋公，指宋璟。唐刑州南和人，累官御史台中丞，为武则天所重。睿宗时升宰相，能革除前弊，选拔人才。后因奏请太平公主出居东都，被贬职。唐玄宗开元四年（716年）宋璟继姚崇居相位。“先皇”，指唐玄宗。杜甫以“语”、“不语”对举，表明他的态度：娄公虽不失为贤相，但娄公不敢或不愿直谏，选择退逊，不当为直臣；不管是否政治清明，敢于直谏的才能算直臣。而宋璟等公忠臣直言，是先皇容得下直臣啊！批评代宗不如先皇，虽有容直臣之名却无容直臣之实。据赵次公注：“永泰元年（765年）三月，（代宗）命左仆射裴冕，右仆射郭英刈等，文武之臣十三人，于集贤殿待制，以备询问，盖亦仿太宗瀛州学士之意。”赵次公还根据《通鉴》所录独孤及上疏言：“陛下召（裴）冕等待以备询问，此五帝之盛德也。顷者，陛下虽容其直而不录其言，有容下之名，无听谏之实，遂使谏者钳口饱食，相招为禄士。此忠鲠之人所以窃叹，而臣下亦耻之。”
杜甫这首诗用“呜呼”一词吐沉痛之情，以响亮的两个平声字惊唤读者。接下来，抒发了“前有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浩叹。这种浩叹，是对唐王朝的振兴已近于绝望的呼喊。诗人的情感是沉郁愤懑的：“时无谏臣”，身在高位者“无语”；自己空有凌云志，却身不逢时。没有太宗、玄宗那样的明君，我壮志难酬；没有房玄龄、魏征、姚崇、宋璟样的良臣，国家兴旺无望啊！杜甫对国家的高度政治责任感，高贵的精神追求跃然纸上，又是那样的令人振奋，叫人看到希望：“前有古人，来者当可见”！
杜甫出身封建家庭，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以“治国、修身、齐家、平天下”为己任，把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使命感与完善自我、实现自身价值结合在一起，化为个体人格内在的历史责任，追求不但活在今天还要活在未来。严格按照孔子确立的道德规范立身，具有与身俱来的忧患意识。在《宗武生日》里曾言：“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名”。这就是《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的中国士大夫所追求的精神境界。杜甫有极大的政治抱负，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及深刻的政治识见，始终保持精神上的高贵追求，积极用世，关心国家命运，对朝政时事持理性和批判的态度。不但“奉儒守官”，而且能“弃官守儒”，“无官守儒”。他十分推崇贞观、开元政治昌明时期房玄龄、魏征、姚崇、宋璟的政治实践与政治经验。继承发扬了中国文化中庶人议政，贬天子的传统。不在其位，亦谋其政，人在江湖，身若漂蓬，却始终保持对朝廷谏诤的权利，积极打听朝政消息，虽然鱼朝恩事秋天发生杜甫暮冬才知道，仍积极以诗歌立言，写出《折槛行》。树立了“诗关国政”的典范，体现出“诗史”精神。
“文死谏”、“武死战”是中国古代文武大臣的道德规范。直言如沙场拼命一样危险，西方人认为不可理喻，很不理解。但纵观中国历史死谏文人比比皆是。但历史上像娄公一样“无语”的人也不少。有政治失意如谢灵运放浪山水的，有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寄情田园的。苏东坡与朝廷主政者产生政治分歧便“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远离是非，采取明哲保身的处世态度。现在深谙其中三昧的更多，许多人丧失了说实话、言真理的正义感和原则性，丢掉了知识分子的传统。“为人谋而不忠乎？”（《论语.学而》）杜甫不管当时是“阙政”还是“明政”，认为“娄公既无语，何得称直臣”（《容斋三笔》），但杜甫也指出了是当权者不容直臣。
其实儒家确定的道德规范讲“君臣有义”，首先要求上位者以身作则，遵守伦理规范，做出好的表率。魏征就说过：“陛下虚心采纳，必有言者。凡臣徇国者寡，爱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魏征明确表示：“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因为稷、契等“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龙逢、比干等“忠臣深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这无疑是明智的选择。君明方能臣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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