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靖 佚 诗 辨 误 散 考
——关于“老杜休夸蜀道难”诗的作者
陶 喻 之
关于本文的缘起,还得追溯到我最初诵读工部诗歌的经历。
记得那是1983年暑假,我高考进入当时上海复旦大学分校历史系。拿到录取通知单之后,心情感到格外地轻松;同时,又觉得从此将迈入高等学府深造,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认真学好自己喜爱的文史科目,遂跑到福州路文化街的上海古籍书店,买来一批古典文学和古代文史类图书,准备笨鸟先飞,乘假期预热一些“学前”知识,其中就包括1982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由山东大学萧涤非先生主持《杜甫全集》校注组撰写的《访古学诗万里行》。
此书大抵沿着杜甫平生活动的行迹路线,一边实地考察,一边感受当年杜甫身处的历史地理环境,从而加深对杜诗的领会与理解。由于它基本上属于一本游记性质的学术小品类读物,寓学于游,文字轻松活泼,通俗易懂,很适合像我这样的初学者,所以,我初初翻阅之下就喜欢上了这本书。从此,这册薄薄三十二开、二百来页、定价只有五角六分的小书,成了我琢磨杜甫诗歌、了解杜甫人生的第一本入门读物,甚至至今依然会不时地拿出来翻阅一下。
以后二十多年,随着我对少陵诗歌兴趣的愈发浓郁,特别是参加了四川省杜甫学会的学术活动,经常有出入蜀中的机会,好多次几乎都是沿着杜甫入蜀的行踪一路自北而南越秦巴,观云栈,过剑门,下锦官城,因而对于《访古学诗万里行》中的第四篇——巴蜀篇《秦川蜀道》印象特别深刻。尤其是话及火车翻越秦岭一段,接下去有这么一番叙述:“这使人想起宋代那位以‘负气敢言’而知名的余靖。他有一首从陕入蜀的诗云:‘老杜休夸蜀道难,我闻天险不同山。青泥岭上看云客,二十年来七往还。’他是多么以‘七往还’而自负啊!……”由于非常欣赏对于这一段山川行程的记述,我大致把其中提到的诗歌也背诵了下来。
因为这许多年来,自己感同身受,也曾经多次经历了“青泥岭上看云客,二十年来七往还”的难忘旅程,领略过雄奇壮美的蜀道风光,因此,对于文章中提到的余靖这首面对畏途等闲视之,如同闲庭信步而潇洒自负的诗歌,自然是格外地欣赏而存有挥之不去的印象。
以后检读汉南朋友赠我的地方文史读物如王本元、王素芬编注、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6月出版的《历代名人吟汉中》(上),田孟礼、葛春林主编、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11月出版的《灵崖洞天》,朱宝泉、郭鹏编注、西北大学出版社1994年4月出版的《兴州诗文选注》等,也都收录着余靖的这首题为《过青泥岭》诗。按,青泥岭位于今陕西汉中的略阳县西北与甘肃徽县东南交界处的青泥岭乡,素来是秦岭天堑的路难行处,李白著名的诗歌《蜀道难》中就有“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嗟叹。如果说杜甫《泥功山》诗是否今略阳青泥岭尚有不同意见的话;[1]那么,杜甫笔下的《水会渡》、《飞仙阁》,则千真万确写的是今略阳境内的蜀道沿途地点、景致,因为通过接下去的《五盘》等诗,[2]可
以明确无误地认定这正是唐宋由故道青泥岭接金牛栈盘旋攀登米仓山入蜀的一条必经之路。杜甫乾元二年(759)自陇右进入川北,正是沿着这一线走向而历经坎坷艰险,奔波入蜀去投靠称雄蜀中的剑南节度使严武的。所以,我几乎是完全相信了写下那四句豪迈诗句的余靖————
作者单位:陶喻之,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中国陆游研究会常务理事。
大致与杜甫一样,虽未必从陇右下蜀,至少也是自关中陈仓(今宝鸡)沿着嘉陵江故道而同样翻越青泥岭一路走向蜀中去的。因为同属北宋与余靖先后同时的石介(1005—10045)、[3]文同(1018—1079),[4]此前唐末僖宗(862—888)幸蜀,[5]著有蜀道山水诗、绘有蜀道山水画并且赠画杜甫入蜀所依附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南宗山水诗画鼻祖王维(701—761)的蜀栈之旅,[6]等等,乃至当前入川捷径的宝成铁路,几乎无一不是取径这一条古道而行的。
可是,到了2000年,荷蒙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孙琴安先生雅意盛情,邀请我一同前往南岭韶关,参加由余靖故里、粤北韶关大学与广东炎黄文化研究会联合举办的“纪念宋名臣余靖千年诞辰学术研讨会”,而我也准备根据余靖的青泥岭诗,将他的七次蜀道之行作一番爬梳论证的时候,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困惑,因为前后检索了好多遍余靖的《武溪集》,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找到这首题曰《过青泥岭》的诗歌。再检索易行广编注、暨南大学出版社1993年5月出版《余靖谱传志略》中的《余靖小传》、《余靖年谱简编》、《余靖行踪示意图及其说明》、《余靖传谱地名志》、《余靖诗词总目》等,均不见这首大名鼎鼎《过青泥岭》诗的踪影;甚至在“余靖行踪路线示意图(1000——1064年)”和“北宋名臣余靖办理外交行踪图”上,也没有发现余靖涉足川陕的踪迹。《余靖谱传地名志》上四川地名悉数付阙不列,更不要说他“七往还”了,由此表明他根本就没有到过四川。余靖到达陕西的方位似乎也主要集中在关中、陕北,譬如他庆历年间曾经到达潼关、华阴、华山和西安;庆历五年(1045)出使北宋、辽与西夏交界的受降城(山西保德县以北),参加西夏向辽交俘、辽向西夏交还所获龙车战马等宋、辽、西夏三方交好仪式,到过陕北府谷,除此而外完全没有经陕南入蜀的经历。
再看张撝之、沈起炜、刘德重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2月出版《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根据宋欧阳修(1007—1072)《欧阳文忠公集》卷二十三间《余襄公靖神道碑》、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三百二十列传第七十九余靖本传等综合其生平是这么介绍的。“(1000—1064)宋韶州曲江人,初名希古,字安道。仁宗天圣二年(1024)进士。累迁集贤校理,以谏罢范仲淹被贬监筠州酒税。庆历(1041—1048)中为右正言,支持新政。使契丹,还任知制诰、史馆修撰。再使契丹,以习契丹语被责,复遭茹孝标中伤,遂弃官返乡。皇祐四年(1052)起知桂州,经制广南东西路贼盗。寻又助狄青平定侬智高,留广西处置善后事宜。加集贤院学士,徙潭、青州。嘉祐(1056—1063)间交趾进扰,任广西体量安抚使。后以尚书左丞知广州。”经过如此一番梳理,关于余靖入蜀暨其“七往还”事件就成了悬而未决的蹊跷悬案;但种种迹象显然表明,余靖没有蜀道之旅应该不存在任何问题。而现在的问题是,“老杜休夸蜀道难”诗的真正作者究竟是谁?
由于就此疑案的破解一下子没了着手方向,顿感方寸大乱,不知所措,原本试图好好写一篇相关文章而仿佛《过青泥岭》诗间负气得意的踌躇满志,不免一时间变得兴味阑珊而束手无策起来。结果,自然是有负孙琴安先生的好意,带着一份心灰意冷、怅然若失的感觉,找了个托词,婉拒了那次有关余靖研讨的曲江(即韶关)雅集。但是,有关这首《过青泥岭》诗作者的未解之谜,倒从此郁积、纠缠心底并始终留心试图加以求证落实。
2004年春末,我应邀取道陇东天水,也就是杜甫为避“安史之乱”而弃官流亡并写有《秦州杂诗》一束的秦州古城,准备等候接应的轿车折而往南去陇南成县,也就是杜甫入蜀前居留的陇右同谷,参加有关东汉摩崖石刻《西狭颂》研究的首届学术讨论会。在天水候车间隙,自然是要乘机去拜谒城郊耤河南岸既见诸李白《南山寺》,又曾是杜甫到此一游,留有点睛之笔:“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秦州杂诗》第十二首)甚至山间至今保留着一座距今百余年(清光绪卅年,1904)的“杜公祠”,和清初学者宋琬(1614—1673,字玉叔,号荔裳,山东莱阳人,陕西陇西道台,以诗名世)任职天水时书杜甫秦州杂诗等勒石为“二妙轩帖”碑廊的南郭寺了。
于“杜甫在秦州”汉白玉塑像前留了影,又去欣赏了新刻的“二妙轩”碑廊,踏进东禅院“杜公祠”,一抬头,见正殿门楣间悬着秦州籍的中国杜甫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霍松林教授1996年题书的“诗史堂”匾额,[7]殿门两侧则挂着一副抱柱楹联,依稀记得那下联书作“蜀道秋风老泪多”,而上联好象是“秦州春雨吟怀朗”。瞻仰了端坐殿堂正中身披宝蓝斗篷而微微典起肚皮的杜甫塑像出门,一侧小买部有卖地方土产与地方文献图书,顺手挑了几本,也算到此一游,入境问俗的积习使然吧,尽管其中1985年7月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次年9月第2次印刷的《天水史话》原价只有1·15元,但小店出售时被用圆珠笔改成了8元,也还是理解这二十年物价指数水涨船高的道理,遂不假思索地买了下来。
晚上坐在市中心广场一隅天辰大酒店房间的沙发灯下信手检点日间买书,自然先入为主地拿起了简明扼要带有指南性质的《天水史话》了。翻阅着《午后云开红日出》第四篇《昔日陇道变通途》,转过一页粗粗浏览,蓦地,页尾竟然出现了这么一段我期盼已久的答案:“由陇入川的徽县青泥岭,更是路艰径险。这里重峦迭嶂,群峰巅连,山势高峻,水流急湍,上多云雨,屡逢泥潭,路逢羊肠,九折回旋。李白在《蜀道难》中有‘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之说。宋代诗人赵抃有‘老杜休嗟蜀道难,我闻天险不同山,青泥岭上青云路,二十年来七徒还’之感。”
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经意间竟偶然得到了我多年来苦苦追寻,百思不得其解的《过青泥岭》诗作者线索而对号入座,其高兴程度不亚于老杜诗所谓“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了。于是,在这个杜拾遗弃官避难之地,我也因为终于捡拾了那个迷乱、遗失已久的旧梦,并为基本坐实了《过青泥岭》诗作者归属而一夜无眠。
不日回归海上,再检四库全书本赵抃《清献集》,《过青泥岭》诗果然在列其中卷五,确切内容是这样的:“老杜休夸蜀道难,我闻天险不同山。青泥岭上青云路,二十年来七往还。”而此诗之前列
[1] [2] [3] 下一页
[来源:https://www.010fl.com/shisheng/201208/8122.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