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壬子至节夕宿两当驿》,似属南下青泥岭之前在甘肃两当地界的旅程;而后列《谢天彭净慧大师见访》,则应该是已到达成都平原的彭州了。因此,很明显《过青泥岭》诗的作者可确认为赵抃无疑,其具体创作时间可确定在熙宁五年(
1072)冬至后他六十四岁时,因为《熙宁壬子至节夕宿两当驿》诗也写的豪情万丈,与《过青泥岭》诗的气势不相上下,语气也相当地接近。“里数二千七百余,两当冬夜宿中途。举朝五往东西蜀,还有区区似我无?”故而足以判断《过青泥岭》诗当作于同年冬至后一或二日过青泥岭旅程之间。
现在问题是,这首《过青泥岭》诗明明是赵抃的作品,何以会被张冠李戴,套上余靖的名字实在耐人寻味,这一以讹传讹的来龙去脉尚值得深入追究。打开新近安装的电脑四库全书检索查询系统,键入赵抃《过青泥岭》诗第一句,屏幕间立即显现出一串五处入选此诗的著作,其中康熙四十八年(1709)《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卷六十四、雍正十三年(1735)《陕西通志》卷九十七将作者当作余靖,其他如次年即乾隆元年(1736)《甘肃通志》、此前吕留良(1629—1683)与吴之振(1640—1717)合选的《宋诗钞》卷七,则全部把作者列为赵抃。另检宁波天一阁藏明代地方志的嘉靖廿七(1548)《略阳县志》没有载入此诗,而以清嘉庆十八年(1813)汉中知府严如煜主修《汉南续修郡志》为底本的民国十三年(1924)《重刻汉中府志》将此诗作者当作余靖,则大抵可以推测明末清初为此诗作者被张冠李戴的始作俑时期,至于具体出错时间与始作俑者的探讨,不妨作为可持续研究命题以俟高明。
另案,余靖生于1000年,卒于1064年,而赵抃生于1008年,卒于1084年,他们可能是同朝为官而有交往也未可知。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12月版《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卷》综合北宋苏轼(1037—1101)撰《赵清献公抃爱直之碑》,[8]及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三百十六列传第七十五赵抃本传等史料是这么介绍赵抃的:“(1008—1084)宋衢州西安人(今浙江衢州),字阅道,号知非子。景祐(1034—1037)进士。仕州县,以治绩召为殿中侍御史。弹劾不辟权幸,人称‘铁面御史’。出知睦州,改梓州路转运使,徙益州路。遍行部中,禁吏为奸,自奉甚俭,蜀风为之一变。召为右司谏,以言事罢知虔州,历度支副使、河北都转运使。治平(1064—1067)初改知成都府。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神宗即位,除参知政事。因反对王安石(1021—1086)变法,熙宁三年(1070),罢知杭州,徙青州,五年(1072),再知成都府,政尚宽简。复徙越州、杭州,致仕。谥清献。著作有《清献集》等。”
由此看来,余安道与赵阅道,虽皆以敢言著称,但一个支持新政,一个反对变法,似乎政见不同而不相谋,所以,两人是否互有交往、私谊,尚有待作进一步的考证。不过,好在既然《过青泥岭》诗的真正作者业已水落石出,错讹究竟如何形成似乎已经不重要,姑且先让我们搁置此议,还是来看看真正蜀道平生“七往还”而傲视老杜的赵清献赵抃其人吧。
如所周知,古人出入蜀中无非水陆两途,水路循长江过三峡上下夔门,滩多浪险,尤其逆水行舟,耗时费力,苦不堪言,多不为人所取。陆路则沿着条条攀越秦岭、巴山栈道而行,或道途泥泞,需蹒跚跋涉;或高路盘旋云端,同样有难于上青天之喻,因而古往今来举凡由秦蜀栈道出入者,几无一不拿蜀道的艰险崎岖说事而赋诗作文,嗟叹蜀道的难行。杜甫形容陇右蜀道漫漫,耗费时日之漫长,曾有“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泥功山》)的形容。
而前已论及,赵抃人称“铁面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因此,他爬山涉水攀登蜀道之行的行旅诗,仿佛有一股举重若轻,迎难而上的潇洒,甚至诗歌中还表现出对蜀道之旅与众不同的乐此不疲。除了包括本文论述主打诗歌在内的《过青泥岭》等两首不无调侃意蕴的诗歌之外,像此行之前另外一次(治平二年,1065)反映出蜀行程的《乙巳岁渡关》诗云:“谁云蜀道上天难,险栈排云彻万山。我愧于时无所补,十年三出剑门关。”同样地很有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的自负与得意;而与两百多年前杜甫一样过飞仙岭的《和六弟过飞仙岭》诗更是别有一番情趣:“云岭观游讵肯劳,飞仙岭过稳翔翱。道风仙骨朝真去,未必不缘功行高。”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赵抃就其数度出入秦蜀的蜀道之旅引为自得,甚至《过青泥岭》诗字里行间自豪地对杜甫只有唯一一次入蜀单行经历表现出不值一提的揶揄,其实则并不表示他对“诗圣”杜甫有任何的不敬而得意忘形,趾高气扬,就此,想必人们是能够理解这无非诗歌遣词造句的浪漫主义手法使然而已。诚如前引其小传可知,赵抃实际上跟杜甫一样为人正直,关心黎民疾苦,他入蜀后甚至还曾经到浣花溪畔寻访、拜谒杜甫草堂。《清献集》卷三《题杜子美书室》就记载了这么一次缅怀之行。“直将骚雅镇浇淫,琼贝千章照古今。天地不能笼大句,鬼神无处避幽吟。几逃兵火羁危极,欲厚民生意思深。茅屋一间遗像在,有谁于世是知音?”此诗表明了赵抃对杜甫诗歌和杜甫为人的充分肯定和赞颂,同时,也是他欲与杜陵结后缘的自白。事实上,不论赵抃还是稍后的黄庭坚(1045—1105)和南宋的陆游(1125—1210),作为同样有骑马、策驴入剑门经历的旅蜀学人,先行者杜甫对他们的垂范、染濡是不言而喻,显而易见的。所以,至今成都杜甫草堂“工部祠”东西神龛配飨着黄庭坚和陆游这“异代升堂宋两贤”即为明证。而赵抃与陆游这两位先后越人,除了热爱蜀道山川是他们的共同之处,因而著有《入蜀记》的陆游也曾有“远游无处不销魂”的咏叹之外,赵抃亲身践行了他许下的“欲厚民生”承诺、誓言,这比起入蜀后嫌作官案牍劳形而略带矫情,乃至放浪形骸,纵情酒色,绯闻缠身而自号“放翁”的陆游来,[9]赵抃洁身自好和作官须为民作主的警醒意识明显要强烈得多。至少在抑制淫欲,不为女色所惑问题上,他常发乎情而止乎礼,就要比带有文人无行倾向的陆游自控把握得有君子风度。兹援引清潘永因编《宋稗类钞》卷之三《厚德》八、《鉴识》十三相关记载如下:
张忠定(张咏,字复之,自号乖崖,946—1015,出知益州,对蜀民实行怀柔政策,鼓励蜀地士大夫参加科举考试,以稳定统治)帅蜀时,择良家处子十人,执浣濯纫缀之役。张始不肯用,既而恐不便于后人,遂留之执事。偶悦一姬,中夜心动而起,绕屋而行。但云:“张詠小人,张詠小人。”后赵清献继之,慕其风,然己不敢亲近,置之他所,有宴集则召之。一日偶喜其中一人,酒罢留之外舍。公先入宅,曰:“俟来呼汝则入。”女不胜喜。孔目官以下,皆通名谒见,求庇覆矣。公入不出,或觇之,则周行室中,连声自叱其名曰:“赵抃不得无礼。”如是一时顷,乃呼吏云:“适间女子,可支钱五百千,明日便令嫁人。”毛义夫云:“清献公既留此女,入而濯足,且将复出,天大寒,炽炭。命老兵持盆水至,忽举盆浇炭上。烟火飞扬满室。公悟,乃遣女去。”
赵清献帅蜀日,有妓戴杏花,公喜之,戏谓之曰“头上杏花真有幸。”妓应声曰:“枝头梅子岂无媒?”赵益惑之,谓直宿老兵曰:“汝识某妓所居乎?”曰:“识之。”曰:“为我呼来。”去已二鼓不至,复令人速之,旋又令止。老兵忽自幕后出,公怪问之。兵曰:“某度相公不过一个时辰,此念息矣。虽承命,实未尝往也。”
另据《宋稗类钞》卷之三《品行》五援引宋张邦基撰《墨庄漫录》卷一《王仲仪焚张安道与陈凤仪书》载:
张宣徽安道守成都,眷籍娼陈凤仪。后数年,王懿敏仲仪(王素,字仲仪,1007—1073,曾出知成都,为官敢于断事,以吏才为时所称)出守蜀,安道祝仲仪致书与之。仲仪至郡,呼凤仪曰:“张尚书顷与汝留情乎?”凤仪泣下。仲仪曰:“亦尝遗尺牍?今且存否?”曰:“迨今蓄之。”仲仪云:“尚书有信至,汝可尽索旧帖,吾欲观之,不可隐也。”遂悉取呈。韬于锦囊甚密,仲仪谓曰:“尚书以刚劲立朝,少与多仇,汝毋以此黩公。”乃取书付凤仪,并囊尽焚之。后语安道,张甚感之。王、张,姻家也。
按,张安道即张方平(1007—1091),安道为其表字,别号乐全居士,卒谥号文定。西夏入犯,上平戎十策,主张与西夏讲和。徙益州,反对任用王安石,极论新法之害,谓“必有覆舟、自焚之祸”。其守蜀时,得眉山苏洵及其子轼、辙,深为器重。尝荐轼为谏官;轼下诏狱,又抗章相救,故轼终身敬事之。由此可见,张安道方平与余安道靖在当年北宋王朝对外政策上政见一致;而他与赵阅道抃不仅入蜀后在对待情场女子的生活作风上相仿佛,在朝反对王安石变法上亦列为同一阵营。所以,同样上书力陈王安石新法之弊而与其所见略同的苏轼,既为赵抃撰有《赵清献公抃爱直之碑》,又替张方平撰有墓志铭。[10]因此,赵阅道诗歌被置换成余安道的作品,极有可能系清人因张安道、余安道与赵阅道三人名号相近,仕迹、经历部分相似,遂将其事迹如数学公式般相互等量代换而混为一谈,误合为一,相提并论。因考赵清献蜀中稗史,感及其《过青泥岭》诗被以讹传讹原因,循名责实,姑且聊备一说。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赵抃在为官蜀中的政绩、官声上有口皆碑,名望极高。嘉祐(1056—1063)年间,他出任蜀中蜀州江原令(今四川崇庆市),仅单人独骑,携一琴一鹤一龟赴任。到任后体察民情,严惩坑害百姓衙役,处决恶贯满盈僧道和地痞流氓,教育、释放因受蒙蔽或被裹胁参加“妖祀”群众;且礼贤下士,兴修水利,注重教育,曾撰七律《劝学示江原诸生》。因其泽惠一方,百姓尊为“赵青天”。所以,到了明代,崇州人民特地为他和曾经四下蜀州的杜甫共建了一所“杜赵祠”。入清,“杜赵祠”移祀曾任蜀州通判并身为蜀州女婿的陆游,[11]改称“赵陆公祠”,门悬“琴鹤梅花”匾额,“琴鹤”颂扬赵抃的清正廉洁;“梅花”赞誉酷爱梅花的放翁情操。[12]故而也是在2004年的仲秋,我应邀赴崇州参加“中国四川首届陆游文化学术研讨会”,出双流机场,过锦官城西浣花溪畔杜甫草堂北门青华路往西不出一个时辰到崇州,但见在从前“赵陆公祠”基础上兴建的“陆游祠”掩映在唐代园林“古罨画池”的古木阴翳处;而匹马携鹤挎素琴的赵抃雕塑也矗立崇州市河西河江滨,令邑人、游人缅怀北南宋两位来自越地而造福蜀人的“‘杜’门”弟子的不朽功德。
注 释:
[1] 参看孙启祥《〈泥功山〉属秦州纪行诗吗?》,载《杜甫研究学刊》2006年第4期,第61—67页。
[2]“五盘”形容路途须盘旋五层始达山巅,具体地点在今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西南七盘关,又称棋盘关。
[3]据北宋石介《徂徕集》卷二《赴任嘉州嘉陵江泛舟》、《蜀道自勉》,卷四《赴任嘉州初登栈道寄题姜潜至之读易堂》的“连云栈外四千里,读易堂中一帙书。莫将清泪频频洒,蜀道之难欲上初。”《送冯司理之任彭州》的“李白诗中蜀道难,把诗试读泪汍澜。江形诘曲千回折,岑路堎嶒万屈盘。登陟去年腰欲折,追思今日鼻犹酸。”自注:“予去年罢嘉州归。”以及同卷《初过大散关马上作》、《过飞仙岭二首》、《峡中》、《剑门读贾公疎诗石》、《蜀道中念亲有作》、《泥溪驿中作》自注:“嘉陵江自大散关与予相伴二十余程至泥溪背予去因有是作。”可见其蜀道行程与赵抃同。
[4]北宋文同《丹渊集》卷第十七《过青泥》、《过大散关寄子骏》、《飞仙石溪》诸诗可见其蜀道行程路线取向。
[5]北宋路振《九国志》卷六前蜀世家高祖:“光启二年(886)三月,再西幸,李昌符焚栈道几断,建(前蜀主王建)控僖宗马过烟焰中。既至兴元(汉中)……”
[6]唐王维自嘉陵江上游入蜀有《自大散关已往深林密竹蹬道盘曲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和《青溪》等诗为证。北宋内府《宣和画谱》卷十著录珍藏王维创作蜀道题材绘画作品计有《栈阁图》七、《剑阁图》三、《蜀道图》四。杜甫有两首诗歌谈及与严武共同欣赏栈道画图事,《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丙帙卷六约宝应元年(762)作《严公厅宴同咏蜀道画图》系其一;永泰元年(765)严武死后杜甫于峡中所作《八哀诗》之三《故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诗又提及“堂上指图画,军中吹玉笙。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可见当年相与共同鉴赏严府壁间蜀道画图印象极其深刻,故有此吟。关于杜甫与严武鉴赏的《蜀道图》可能出自王维赠送严武本事考,参看陶喻之《李白〈蜀道难〉同时蜀道诗画刍论》,载中国李白研究会、马鞍山李白研究所编《中国李白研究》2001—2002年集,黄山书社2002年12月,第458—470页;陶喻之《试论杜甫“蜀道难”诗》,载《杜甫研究学刊》2002年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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