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夔州柑橘诗的文化解读
刘书东[1]
长江三峡地区是柑橘类植物的故乡。国内外学者寻根探源,认为“属于宽皮橘的大多数种类,枳、香橙、宜昌橙和金橘类是中国的原产”。(转引自刘不朽《三峡探奥》)
橘柚连用最早出现于《尚书·禹贡》:“厥包橘柚锡贡。”锡,通“赐”。意思是橘柚是用来赏赐或上贡的物品。可见橘柚一见诸记载,其位味就极高,且已经附着了文化色彩。后人释《尚书》的《传》中说:“小曰橘,大曰柚。”进一步考证的《疏》中说:“橘柚二果,其种本别,以实相比,则柚大橘小。”
老辞源对“柑”的解释是:橘属。似橘而圆大,皮色生青熟黄,味酸甜不一。闽中称“柑”,广东则称为甜橙。
“橙”字见于《史记·司马相如传·上林赋》:“葴(zhēn,草名)橙若荪(sūn,香草名)。”《索隐》释:“橙,柚也。果实曰橙子。”
从现代植物学的角度看,柑、橘、橙、柚同属于芸香科柑橘族。
屈原在青年时代写作的《橘颂》开创了文学作品专章赞美橘树之先河,乃中国橘文学之鼻祖。随后,三国曹植的《植树赋》,南北朝傅玄的《橘赋》,东晋刘瑾的《橘树赋》,西晋孙楚的《橘赋》等历代反映柑橘的诗词歌赋,莫不祖于屈原《橘颂》,从而在唐代以前就形成了具有深远的历史文化背景的柑橘文化。
钟嵘《诗品》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正是得天独厚的植物资源和生态环境,使得屈原常常感触树木花草而生情。傅玄在《橘赋》中说:“屈原见朱橘而申贞臣之志”,正是屈原感物抒怀托物言志的明证。
杜甫晚年在夔州生活近两年时间,留下了430余首诗。在当时业已成熟的柑橘文化背景下,杜甫将对柑橘作何反映呢?杜甫寓夔期间,在友人的帮助下,于瀼西辟有四十亩果园;而柑橘正是果园的主要树种。他辛勤管理,躬身劳作,柑橘成了杜甫的生生之资;日久生情,柑橘进而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寻绎杜甫夔州诗,涉及柑橘的诗竟有20来首。这些诗作究竟附着了多少文化成分,为柑橘文化进一步成熟又注入了多少文化内涵,笔者试做一番文化解读。
杜甫早在放舟嘉陵江时就曾写过:“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舟》)金黄的橘柚早已映入了诗圣的眼帘。
杜甫在大历元年春到夔州,夏作《夔州歌十绝句》,其四云:
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
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
以上两首诗,杜甫仅仅是将橘柚作为山川景物的一种点缀,尚未与诗人的生活产生紧密的联系,也就说不上对橘柚上升到文化层面来认识。
杜甫与柑橘的亲密接触当在大历二年(767)春暮,柏茂琳帮助他买得瀼西四十亩果园并新赁草屋之后。他的《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二云:
此邦千树橘,不见比封君。
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
畏人江北草,旅食瀼西云。
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
柑橘的经济价值历来为人所熟知。《襄阳耆旧传》(东晋习凿齿撰)记述了汉末丹阳太守李衡生前种植柑橘千余株,留给不善治家的妻儿作家产,临终嘱儿曰:“吾州里有千头木奴,责汝衣食,岁上绢匹,亦当足用尔。”是以后人称柑橘为“木奴”、“金奴”,即柑橘是为人挣钱的奴隶。千树橘即有上千奴隶,按理说是能比得上“封君”的。何谓封君?《史记·货殖列传》:“封者食租税,岁率二百。千户之君则二十万……蜀、汉、江陵千树橘……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此邦千树橘,不见比封君”,何耶?究其由,乃当时处于“干戈际”,战乱频仍,民不聊生,食不果腹,水果又不能当饭,柑橘又能价值几何?此地即使有千树橘也远远不能与封君相比。杜甫置办果园,广种柑橘等经济林木,也只是为养拙全生计,乃“畏人而潜江北之草,旅食而寄瀼西之云也。”(吴见思《杜诗论文》卷四十一)
可见杜甫最初要置办果园,广种柑橘是为了功利的目的。他首先看到的是柑橘的经济价值;而这种经济价值在战乱的年代却难以实现。既然不能“比封君”,杜甫也只好降而求其次。他写道:“碧溪摇艇阔,朱果烂枝繁……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飨。”(《园》)当秋天朱果点缀枝头,也只不过是能与蔬菜一起丰富自己的盘中餐罢了。从精神层面来讲,柑橘生产只是给杜甫艰难苦恨的生活带来了一种安慰。此时此刻,杜甫还没有在诗中表露出对柑橘太多的深深依恋之情。
人对万物总是日久生情。其实也只是当年夏天三伏刚过,一场大雨使西瀼水(后称之为梅溪河)暴涨而让杜甫不能渡河归瀼西(奉节县老城所在,今已淹没)照看果园之时,诗人对于柑橘的牵挂思念之情才喷薄而出。他在《阻雨不得归瀼西柑林》诗中写道:
三伏适已过,骄阳化为霖。
欲归瀼西宅,阻此江浦深。
坏舟百板坼,峻岸复万寻。
篙工初一弃,恐泥劳寸心。
伫立东城隅,怅望高飞禽。
草堂乱玄圃,不隔昆仑岑。
昏浑衣裳外,旷绝同层阴。
园柑长成时,三寸如黄金。
诸侯旧上计,厥贡倾千林。
邦人不足重,所迫豪吏侵。
客居暂封殖,日夜偶瑶琴。
虚徐五株态,侧塞烦胸襟。
安得辍雨足,杖藜出岖嵚。
条流数翠实,偃息归碧浔。
拂拭乌皮几,喜闻樵牧音。
令儿快搔背,脱我头上簪。
笔者为夔州(奉节县)人,数十年目睹西瀼水因一夜暴雨而河水猛涨,浊流乱滚,欲渡不能的场景,因之读这首诗便倍感真切。杜甫“欲归瀼西宅”,却“阻此江浦深”。浪打船翻的教训在前,水切岸峻的现实在眼,胆大艺高的船工一放弃渡河的打算,杜甫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伫立东城隅,怅望高飞禽”,隔岸翘首“玄圃”,却可望不可即;一任浪花溅衣,而徒唤奈何!真不愧诗圣大手笔,正写其景,反衬其情,言下之意是即或有一丁点儿可能,杜甫也会甘冒风险过河去看看暴雨后已挂果的柑橘。其关切之心胜于关心至亲之人。数月的柑橘管理与劳作,竟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忧心如焚之情,我们不能不说:杜甫真乃至情至性之人!
杜甫如此急切焦虑仅仅是因为自己对柑橘付出了辛劳且为生计所系吗?我们接着读下去就会明白,杜甫对柑橘的认识已经不只是从功利角度来考虑了。他遥想“园柑长成时,三寸如黄金”,这黄金之比并非诗人夸饰之辞。按照惯例,这夔柑是诸侯上贡佳品,曾经倾尽千林,难道不是价值千金吗?柑橘的如此身价并非空穴来风。前面已言及《尚书》记载,橘柚至少在2000年前已成为国君用来赏赐和上贡的物品,而国君的橘柚当然也是地方官吏上贡得来。关于夔州柑橘的文献记载则更为具体。
《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其地东至鱼复(即夔州),西至僰道……其果实之珍者,园有芳蒻,香茗,给客橙。”其鱼复条下云:“有橘官。”
《汉志》:“鱼复县有橘官。”“柚,通省皆出,惟夔产者香甜可食。”
东汉左思《蜀都赋》:“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
《唐书》:“夔州岁贡柑橘。”
《新唐书·地理志》:“夔州,土贡柑橘。”“柑柚为夔州产者,香甜可食”,“为夔州贡。”
夔州橘柚被称之为“夔州贡”,并设有橘官专职管理。皇帝老官儿享用之余,用以赏赐百官。御赐之物恐怕就不仅仅是得到几个柑柚尝鲜以饱口福吧,恐怕得先给祖宗上供后再说。这种光宗耀祖之事,其文化含量还会低吗?此柑橘已非彼柑橘也,杜甫已将其置于文化层面加以考量。
诗人笔锋一转,如此宝贵的柑橘,却是“邦人不足重”,当地人不够重视柑橘栽培。这又是为什么呢?“所迫豪吏侵”。这就回到前面所引诗提出的问题:“此邦千树橘,不见比封君。”虽为战乱时期,也并非柑橘完全不能产生经济效益;但产生的有限利益全被豪吏抢掠去了。这便是“邦人不足重”的社会现实原因。这在其后写的《柑林》一诗中则有更为详实的描述。
……
时危赋敛数,脱粟为尔挥。
相携行豆田,秋花霭菲菲。
子实不得喫,货市送王畿。
尽添军旅用,迫此公家威。
主人长跪问,戎马何时稀。
我衰易悲伤,屈指数贼围。
劝其死王命
[1] [2] 下一页
[来源:https://www.010fl.com/shisheng/201208/8140.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