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
欹帆侧舵入波涛,撇漩捎濆无险阻。
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徵。
瞿唐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
此乡之人器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
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
《负薪行》写的是夔州妇女,此诗则写夔州男儿。有人说这是一首劳动人民的颂歌,确实写出了夔州男儿不怕死,敢于长年累月与三峡激流险滩搏斗,虎口夺食的英雄豪情。但是,这首诗也毫不留情地点出了其缺知少识、器量狭窄的悲哀,同样是“为夔州风俗恶薄而发”(王嗣奭语)。“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 《杜臆》释曰:“小儿、大儿,不作两人说,言其自幼而长也。”即为小时只读到《论语》为止,长大了只好收拾行装出门去做生意。现在看来,《论语》是一部深奥的著作,连大学生也未必通读;但在封建社会,《论语》却只是发蒙读物。《通鉴▪隋记》云:“蔡王智积有五男,止教读《论语》,不令交通宾客。”也就是说,只读了《论语》是不够见客的资格的。学问止于《论语》,也仅仅是认得几个字而已,所以“少在公门多在水”。成年之后不是驾船出入风波,就是随商旅做学徒。夔州男儿不重庠序之教,肯定有其经济原因——贫穷。因贫穷而不读书无文化,无文化就只能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最终也就更为贫穷。如此恶性循环,造成了当时夔州贫穷落后的现实。从而也就形成了“此乡之人器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的土风。清代浦起龙著《读杜心解》释:“‘竞南疏北’者,竞为南中轻生逐利之风,而疏于北方文物冠裳之客也。解者以为恃强慢客,谬甚。”北客,并非指杜甫一人。如果说仅仅是夔州人对诗人白眼相向,诗人就写诗贬斥夔州男儿,那就未免小鸡肚肠了。北客是中原文化的代表,“疏北客”也就是疏远文化远离文化人。归根结底还是无文化轻视文化的结果。
至于结尾“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杜诗详注》引王嗣奭语认为是“为夔人解嘲”,是“笔端游戏”,笔者认为这是贬低诗圣之说。诗意其实很显豁:如果说(夔州)出不了英俊之才,那么为何又出了屈原这样的人才呢?这个反问句颇有力度,意为不是出不了人才,而是不重教育轻视文化的恶果。“误竞南风疏北客”,一个“误”字点得何其沉痛!出不了人才,那时恶俗所致,不能怨天只能尤人。这是诗圣的激励之语,是其仁心泽厚的具体体现。所以说,杜甫所言“土风恶”,是口恶而心善,是有恶感而无恶意。
令人遗憾的是,诗圣这语重心长的文化告诫并没有让夔州落后的文化有多大的改观。据新编《奉节县志》的统计,1951年奉节全县15——55岁的农民中,有文盲312,000多人,占当时全县总人口490,162人的63.7%。后来曾经多次开展的扫盲运动,恐怕其效果也不容乐观。“文革”中又翻起“读书无用论”的沉渣,新文盲再次滋生。改革开放以后,无文化或识字不多的生意老板、煤炭老板的涌现,厌学青年纷纷弃学经商或外出打工,似乎又证实了“读书无用论”的正确性。于是“误竞南风疏北客”之风重新刮起,这真是有愧于杜老先生一千多年前善意的批判了。
峡中览物
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
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
舟中得病移衾枕,洞口经春长薜萝。
形胜有余风土恶,几时回首一高歌。
《杜诗详注》释:“此公在峡而思乡也。”“盖此间形胜虽佳,风土殊恶,几时得回首北归,仍动长歌之兴乎?”前四句追忆华州,后四句峡中有感。“形胜”自在眼前,而“土风恶”之评语当本之于《负薪行》和《最能行》。由比较而动乡情,思乡切而感土风恶,此乃性情中人愤世疾俗之语。
夔州旧俗种种的文化批判
杜甫在夔州居住一年另十个月之久,免不了沉浸于民俗之中。他的进一步观感究竟如何?带着这个问题,笔者对杜老遗存的430余首夔州诗逐一寻绎,对带有民俗字眼儿的诗句进行了摘抄,竟然还不在少数。略加归类,便可看出一个文化人对旧俗的善意批判。
“山禽引子哺红果,溪女得钱留白鱼。”(《解闷十二首》)以山禽引子女觅食,逗出溪女或负薪卖柴或射利盐井得到能够维持家用的钱财,便留下辛苦捕得的白鱼为子女补充营养。艰辛的妇女,慈爱的母性,怎不令人慨叹再三。这是对《负薪行》怜悯夔州妇女的一个实证吧。
“失学从愚子,无家任老身。”(《不离西阁二首》)写子女因失学而愚,但衰老之身连家都没有,无以苟延残喘,哪里还顾得上子女教育,只能任其愚笨任其自生自灭吧。如此恶性循环何时得了结?短短10个字,传达出如此丰富的信息,是为诗圣,当之无愧。这也算是对《最能行》的有利佐证吧。
“夷音迷咫尺,鬼物倚朝昏。”(《奉汉中王手札》)杜甫一入夔境,首先当然是接触到土著居民。殊不知巴蛮之土话难懂,虽近在咫尺,“呕哑嘲哳难为听”,交流中不知所云;加上相貌奇特丑陋,便觉似与鬼物相伴晨昏。兼之去国怀乡之情煎于怀,便发此直观感受之叹。《杜诗详注》评曰:“夷音,鬼物,厌蛮俗之丑恶,自伤独居夔州也。”
踏如夔境便走入万山丛中,山势奇高奇险,欲登不得,欲出不行,加之不惯殊俗,诗人的感受更加强烈,如:“天路看殊俗,秋江思杀人”。(《雨睛》)“近身皆鸟道,殊俗自人群。”(《南极》)天路、鸟道,不可逾越。唯一可寄希望的是“门泊东吴万里船,”却又无力买舟东下,唯有受“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痛苦煎熬了。
“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巅。下临不测江,中有万里船。”(《赠李十五丈别》)“殊俗状巢居,层台俯风渚,佳客适万里,沉思情延伫。”(《雨二首》)巢居穴处是原始人的居住习俗。“状巢居”乃形似巢居。杜甫在《夔州歌十绝句》对城镇民居有描绘:“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缠绕接山巅。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从这一描写可以推知,“状巢居”是依山势起伏高低不平而建的民居。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夔州老城还有若干吊脚楼的房舍。斜坡之上以木头支撑搭建之屋,形似于鸟儿筑巢于树。“状巢居”应为吊脚楼之类的建筑,只是更其简陋,甚至于借树搭建,而并非真的巢居于树上。
“俗民邻鲛室,朋来坐马鞯。缚柴门窄窄,通竹溜涓涓。”(《秋日夔州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此两联极言居室之简陋。鲛室即鱼笱,竹制的捕鱼器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奉节县梅溪河还有人用笱在浅滩上捕鱼,俗称“鱼壕子。”邻鲛室即离鱼笱不远,临溪而居,是便于捕鱼吧。朋友来了连个坐具也无,只好坐马鞯;缚柴为门,不为防盗(也无物可盗),恐怕只有防防鸡鸭乱窜吧。只有“通竹溜涓涓”即“野店引山泉”的自来水,极为诗人称道。
让杜老最不习惯的恐怕要数一日三餐了。“民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谁矜坐锦帐,苦厌食鱼腥!”(《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敕厨惟一味,求饱或三鱣。”(《秋日夔州咏怀奉寄李宾客一百韵》)“塞俗人无井,山田饭有沙。”(《溪上》)黄鱼,《尔雅注》:“鱣鱼,体有甲,无鳞,肉黄,江东人呼为黄鱼。”杜甫有《黄鱼》诗称“脂膏兼饲犬。”可见当年黄鱼之多之贱。
“劳生共乾坤,何处异风俗,冉冉自趋竞,行行见羁束……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曲直吾不知,负暄候樵牧。”(《写怀二首》)诗人身处异俗之地,虽见羁束,却也只能“冉冉自趋竞。”虽有达士小人之别,但同为劳生,又何需去斤斤计较,求个你曲我直呢。还是装聋作哑,“负暄候樵牧”吧。
唐代夔州贫穷落后,而赌风却盛,杜甫在诗中多次涉及。“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夔州歌十绝句》)“寄语舟航恶少年,休翻盐井掷黄金。”(《滟滪》)“富家厨肉臭,战场骸骨白。寄语恶少年,黄金且休掷。”(《驱竖子摘苍耳》)杜甫称赌徒为“恶少年”,足见其痛恨之深指责之切。可惜恶少年大字不识几个,无法领杜圣告诫之情。以致千多年后的今天,少年嗜赌者有过之而无不及,赌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逼债火拼之事时有耳闻。为避公安抓赌,赌场转移到船上车上野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成了赌博“游击队”。真是无可奈何。
浓重的迷信思想笼罩旧俗,更是杜甫痛恨至极的事。“旧俗存祠庙,空山立鬼神。”(《谒先主庙》)“楚山经月火,大旱则斯举。旧俗烧蛟龙,惊惶致雷雨……风吹巨焰作,河汉腾烟柱。势欲焚昆仑,光弥焮洲渚。”(《火》)“大旱山岳焦,密云复无雨……封内必舞鄠,峡中喧击鼓。真龙竟寂寞,土梗空偻俯……暴尪或前闻,鞭石非稽古。”(《雷》)清代光绪十九年编《奉节县志》的坛庙,寺观卷点名的有9宫,41寺、21庙、28祠、13观、4坛,还有庵、堂、殿、洞之名目,足证“其俗信鬼”之不诬。至今仍随处可见私人搭建的山神庙、土地庙,其香火之旺,千年如斯。杜甫最痛心的迷信活动则是焚山求雨。《杜诗详注》于《火》诗后引《水经注》云:“广溪峡,乃三峡之首,其间三十里,颓岩依木,厥势殆交,北岸山上有神渊,渊北有白盐崖,高可千余丈,俯临神渊。天旱,燃火岸上,推其灰烬下秽神渊,则降雨。又常璩以县有山泽水神,旱时鸣鼓请雨,必应嘉泽。”唐代夔州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原始森林,而求雨之“经月火”,能烧多少次?雷雨毁林在所难免,而人为之火,又何其愚昧!杜甫在《火》之篇末疾呼: “薄关长吏忧,甚味至精主。远迁谁扑灭,将恐及环堵。”这微弱的呼喊,又有谁理睬呢?焚山求雨不得,有云而无雨,于是又“喧击鼓”、拜“土梗”、“暴尪”、“鞭石”,百般乞求,却是“复吹霾翳散,虚觉神灵聚。”连天上的云都散了,哪里有神灵聚会呢?在天灾人祸面前,人显得何其卑微渺小而愚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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