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熟精《文选》理”解(续)
林英德
三
在文学接受活动过程中,接受对象固然重要,但读者却并非是被动的接受,而是具有能动性和创造性。这就是为什么在面对相同的接受对象,不同的接受者乃至相同的接受者在不同时期表现出不同的接受效果。现代接受美学的一个重要理论贡献就是,强调读者在文学活动中的主体性的地位。他们甚至提出的“一部文学史就是一部文学的接受史”的著名论断,彰显了文学接受者及其文学接受活动对文学史构建的重要意义。
因此,当我们站在《文选》接受者角度来考察杜甫的“熟精《文选》理”,则“熟精”的主体即作为接受者的杜甫,就成为我们不得不关注的重点,而“《文选》理”便是进入特定接受者杜甫视野的“理”。这个“理”固然为《文选》本身所具有,但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接受者杜甫的理解。这里主要涉及两个问题:“熟精”的前提和“熟精”的表现。就前者言,一方面,“熟精”的前提自然离不开接受对象。如上所述,《文选》具有诸多优点,它“召唤”着杜甫的接受。另一方面,作为接受者,杜甫具有接受过程中的主体性地位,他的创作个性和审美趣味等,从根本上决定了他对《文选》的接受态度。关于这点,宋人张戒和清人贺贻孙的两段话值得我们特别注意。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
杜子美云:课儿续《文选》。又云:熟精《文选》理。……近时士大夫以苏子瞻讥《文选》去取之谬,遂不复留意。殊不知《文选》虽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汉魏晋奇丽之文尽在,所失虽多,所得不少。作诗赋四六,此其大法,安可以昭明去取一失而忽之?子瞻文章从《战国策》陆宣公奏议中来,长于议论而欠宏丽,故虽扬雄亦薄之,云“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雄之说浅易则有矣,其文词安可以为艰深而非之也。韩退之文章岂减子瞻,而独推扬雄云:“雄死后作者不复生。”雄文章岂可非哉?《文选》中求议论则无,求奇丽之文则多矣。子美不独教子,其作诗乃《文选》中来,大抵宏丽语也。[2]456
贺贻孙《诗筏》:
杜子美诗云“熟精《文选》理”,而子瞻独不喜《文选》。盖子瞻文人也,其源出于《国策》、《孟》,而助以晁、嘉诸公之波澜,所浸灌于古者深矣。《文选》之文,自秦汉诸篇外,其余皆不脱六朝浮靡,其为子瞻唾弃,无足怪者。若子美则诗人也,诗以骚为祖,以赋为祢,以汉、魏诸古诗,苏、李、十九首,陶、谢、庾、鲍诸人为嫡裔。子美诗中沉郁顿挫,皆出于屈、宋,而助于汉、魏、六朝诗赋之波澜。《文选》诸体悉备,纵选未尽善,而大略具矣。子美少年时,烂熟此书,而以清矫之才,雄迈之气鞭策之,渐老渐熟,范我驰驱,遂而独成一体。虽未尝袭《文选》语句,然其出脱变化,无非《文选》者。生平苦心在此一书,不忍弃其所自,故言之有味尔。今人以子美誉《文选》而亦誉之,以子瞻毁《文选》而亦毁之,毁誉皆在子美、子瞻,与己何与?又与《文选》何与哉?[15]173-174
在《文选》接受史上,与杜甫推崇《文选》决然相反,苏东坡曾对萧统及其《文选》大发其难:“舟中读《文选》,恨其编次无法,去取失当。齐梁文章衰陋,而萧统尤为卑弱,《文选序》斯可见矣”;又说:“陶渊明作《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者,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称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也” [14]2092-2093由于杜甫与苏轼在文学史的特殊地位,他们对《文选》的看似争锋相对的接受态度对时人和后人产生了不小影响。这一现象曾引起不少学者的反思。张戒和贺贻孙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两位。今天看来,他们的分析已颇具接受美学的意味。张戒认为,杜甫之所以宗《文选》,一者在于“《文选》虽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汉魏晋奇丽之文尽在,所失虽多,所得不少。作诗赋四六,此其大法”。这很明显是就《文选》而言。一者在于“《文选》中……求奇丽之文则多矣。”“其作诗乃《文选》中来,大抵宏丽语也。”这其实是从杜甫“尚丽”的审美旨趣推导而出。杜甫在诗中曾明确表达他对“绮丽”、“清丽”艺术美的崇尚,《戏为六绝句》其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偶题》:“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比较而言,贺贻孙虽也承认“《文选》诸体悉备,纵选未尽善,而大略具矣。”但他的分析似乎更加强调了接受者的主体性作用。在他看来,“盖子瞻文人”,故“其(《文选》)为子瞻唾弃,无足怪者”;“若子美则诗人也”,“虽未尝袭《文选》语句,然其出脱变化,无非《文选》者。”也就是说,苏轼和杜甫不同的创作个性和审美趣味决定了他们对《文选》的毁誉和弃取。尤为可贵的是,贺氏还提醒时人:作为接受客体,《文选》不会因为苏轼、杜甫的毁誉而发生价值上的变化;作为接受者,应该保持自己对《文选》接受的主动性,不能因为前人的毁誉而影响到对《文选》的正确评判。
当然,《文选》合乎作为“诗人”的杜甫尚“丽”的审美期待,只是他《文选》接受的前提,为他进一步“熟精”《文选》理提供了可能。在《文选》接受活动的整个过程中,杜甫对《文选》的诵读、品鉴以及在创作中对它的借鉴,是他“熟精”《文选》理的集中表现,也是他整个《文选》接受活动的关键和核心。要理解这点,既要考虑到杜甫的诗法理论主张,更应结合杜甫具体创作中对《文选》的取法情况。
杜甫作诗非常重视诗法,他在诗中曾反复致意,自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长吟》);“诗罢地有余,篇终语清省”;“自成一家则,未阙只字警”(《八哀诗·张九龄》);“觅句知新律”(《又示宗武》);“遣词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敬赠郑谏议十韵》)等等。这些理论主张既是杜甫创作的实践总结,也是他创作的指导思想。表现在《文选》的接受上,就是杜甫非常娴熟地取材取法《文选》,从使字、用句到意象、体貌等,无不吸取《文选》的艺术经验而加以利用。这些正是杜甫“熟精《文选》理”的主要表现。[①]为了更具体切实的说明这一点,我们试以《渼陂西南台》为例稍加分析。《渼陂西南台》云:
高台面苍陂,六月风日冷。蒹葭离披去,天水相与永。怀新目似击,接要心已领。仿像识鲛人,空蒙辨鱼艇。错磨终南翠,颠倒白阁影。崷崪增光辉,乘陵惜俄顷。劳生愧严郑,外物慕张邴。世复轻骅骝,吾甘杂蛙黾。知归俗可忽,取适事莫并。身退岂待官,老来苦便静。况资菱芡足,庶结茅茨迥。从此具扁舟,弥年逐清景。
这是一首典型的“选体”诗,其取法《文选》的痕迹甚为明显。首先,大量用语本诸《文选》。清何焯谓:“‘怀新目似击’,谢家句法。”[16]998仇兆鳌谓:“‘便静’二字,本谢诗,而反用之。”[17]184杨伦谓:“此诗句法多本谢公,所谓‘熟精《文选》理’者。”[5]78朱鹤龄认为,“此诗俱本谢康乐”:“‘怀新目似击’即谢诗‘怀新道转回’也。‘乘陵惜俄顷’即谢诗‘恒克俄顷用’也。‘外物慕张邴’,即谢诗‘外物徒龙蠖’,又诗‘偶与张邴合,久欲归东山’也。‘知归俗可忽’即谢诗‘适己物可忽’也。‘敢适事莫并’,即谢《山居赋》‘随时取适’,又诗‘万事难并欢’也。‘身退岂待官’,即谢诗‘辞满岂多秩,谢病不待年’也。‘老来苦便静’,即谢诗‘拙疾相依薄,还得静者便’也。公云‘熟精《文选》理’,岂真诬耳。”[17]185在李详看来,此诗用句几乎全本《文选》,《杜诗证选》:“怀新目似击。详曰:谢灵运《登江中孤屿诗》:‘怀新道转回’。仿像识鲛人。详曰:木华《海赋》:‘故可仿像其色’。崷崒增光辉,乘陵惜俄顷。详曰:班固《西都赋》:‘岩峻崷崒’。宋玉《风赋》:‘乘陵高城’。谢灵运《入华子冈诗》:‘恒充俄顷用’。劳生愧严邴。详曰:嵇康《幽愤诗》:‘仰慕严郑,乐道闲居。’外物慕张邴。详曰:谢灵运《还旧园作》:‘偶与张邴合,久欲归东山。’知归俗可忽,取适事莫并。详曰:任昉《王文宪集序》:‘盈量知归’。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诗》:‘适己物可忽。’身退岂待官,老来苦便静。详曰:谢灵运《还旧园作》:‘辞满岂多秩,谢病不待年。’又《过始宁墅诗》:‘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18]89-90其次,从结构上看,《渼陂西南台》分为两大部分,诗的开篇至“乘陵惜俄顷”为前半部分,此“叙登台望陂之景”;从“劳生愧严郑”至诗的结尾为后半部分,“此有栖身物外之思”。这种结构安排收敛自然,既免于松弛,又不至紧骤,此即浦起龙所谓“前半景,后半情,敛驰骤为整饬”,据此,浦氏称其“似‘选体’诗”。[19]11这种整饬的结构本于《文选》谢灵运诗,其《入华子冈诗》、《还旧园作》、《游赤石进帆海诗》、《还旧园作》、《过始宁墅诗》、《登江中孤屿诗》等等,几乎无一例外地使用“前半景、后半情”的结构安排。最后,杜甫本诗主要抒发“栖身物外之思”,这种情思意蕴也与《文选》谢灵运极其相似。除诗中用“张邴”、“知归“、“取适”、“忽俗”等事典和语典外,杜甫本诗结语直抒胸臆:“从此具扁舟,弥年逐清景”。这种追求寄情山水,超脱尘俗的心态,在大谢诗中曾反复致意:“且申独往意,乘月弄潺湲”(《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悟”(《之郡初发都》);“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游赤石进帆海》),“托身青山上,栖岩挹飞泉”(《还旧园作》)等。可见,《渼陂西南台》从句法到结构,再到情感内蕴,均本于《文选》大谢诗,是杜甫“熟精《文选》理”的表现和结果。
其实,吸引人们注意的正是杜甫创作中对《文选》的这种取材取法,古往今来的大都数研究者如高似孙、赵次公、杨慎、杨伦、朱鹤龄、仇兆鳌、屈守元、钱志熙等,就是从杜诗创作技法层面来理解和谈论杜甫的“熟精《文选》理”,他们或结合杜甫的创作实践,或结合其诗法理论,认为这一“理”就是指“诗法”、“法度”,具体又包括字法、句法、章法乃至题材、主旨等等。应该承认,研究者的这些观点均算中肯,“理”和“法”之间确有极大的相通性。
四
最后,从杜甫“熟精《文选》理”提出的具体语境来看,它是宗武生日时的面命之语。对此,我们需要从两方面加以解读:一方面,为绍述家学而督责儿子熟精《选》理。仇兆鳌就“熟精《文选》理”等四句这样解释道:“此以家学勖宗武,公祖审言善诗,世情因而传述,故当精《文选》以绍家学,何必为彩衣娱亲乎?此乃面命之语,非遥寄宗武也。”[17]1478浦起龙亦曰:“中四句,字字家常语,质而有味。由祖而来,诗学绍述,此事直是家业。人言传说有子,特是世上俗情耳,须得学问渊源,本于汉魏,熟精《选》理,乃称克家。岂必戏彩娱亲,方为孝子?面命之语,如闻其声。”[19]759其意思大致相同,即杜甫以熟精《选》理勖勉宗武,为的是绍述诗学家业。大历三年,杜甫作《又示宗武》诗:“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浦起龙解释道:“宗武质美可教,故示之以此。觅句,摊书,鼓舞引进语。试吟,莫羡,一勉之,一戒之。从饮,共长,又复儆惕之。应须二句,上下转侧处。饱经术,告以务学之本,后所云云也。爱文章,引以可造之机。前所云云也,孔门弟子,经术之准,故举以为法。然则公非无本之学也。”[19]784实是重申此意。杜甫祖父杜审言,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又雅善五言,于“四友”中最富诗才。明代胡应麟说:“初唐无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体之妙,杜审言实为首倡。”[20]65这是事实。对于祖上的这份荣光,杜甫常引以为豪,所谓“吾祖诗冠古,同年蒙主恩”(《赠蜀僧闾丘师兄》);“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因此,他把诗学看成是家业的一部分,并以此勖勉儿子,期望儿子能继承家业,不坠家声。所谓“吾人诗家流,博采世上名”(《同元使君舂陵行》);“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遣兴》),等等诗句,均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的这种心迹。因此,除《诗》《骚》外,《文选》作为当时最流传的文学总集,杜甫以此训导儿子,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另一方面,杜甫提出“熟精《文选》理”又受到时代风尚的影响。杜甫生活的时代,受科举进士试“以诗赋取士”及“文选学”的影响,《文选》广为推崇,被唐人奉为“鸿宝”。杜甫自不例外,故王士祯谓:“唐人尚《文选》学,李善注《文选》最善,其学本于曹宪,此其昉也。杜诗云云,亦是尔时风气。”(《师友诗传录》)[6]128-129在这种特定的时代背景和学术氛围中,杜甫的“熟精《文选》理”和“续儿诵《文选》”,便多少带有功利的目的,此即清人李重华所谓“由唐以诗赋取士,得力《文选》,便典雅宏丽,犹今之习八股业,先须熟五经耳。……持以教儿子,自是应举捷径也。”(《贞一斋诗说》)[6]936今人傅璇琮先生亦主此说:“杜甫诗所谓‘熟精《文选》理’,不光是对作诗而言,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于科举考试说的。又如《旧唐书》卷十八上《武宗纪》会昌四年十二月记武宗与李德裕对语,李德裕说:‘臣无名第,不合言进士之非。然臣祖天宝末以仕进无他歧,勉强随计,一举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选》,盖恶其祖尚浮华,不根艺实……’。从这一记载中,可以看出《文选》与进士试的关系。”[2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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