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律诗中宏大意象群的生成
周小燕
摘 要 夫欲谈唐诗,莫不论杜子美之诗者,而历代以来,有关于甫之诗话、集注甚众,或曰其众体兼备之技法,或曰其家国黎元之思,或究其铺陈韵律,或研其顿挫沉郁之气不一。此皆为杜诗之家法。然究其汪茫宏肆、雄浑悲慨之神气,终须归其兴象之力,若无兴象,则杜诗之“神”与“气”不可出也。所谓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则象为言与意之桥梁,其地位甚重。故能以言而明大象,则神意得之。子美工于律诗,其多兴象,高古宏博,故包孕大意象而成宏大意象群者,此类意象群,因其大,而构建为彼相对宁静之“大象”,而使子美所寄寓之悲慨、浩瀚,时空纵横、穿梭无涯,故成为超越历史之大象,而至时间与空间、天与人的相对宁静,此为子美沉郁顿挫、汪茫宏肆之大背景、大意境,得此,即得子美诗歌之神气。
诗歌之表现艺术,莫过于以言明象,以象明意,故象生而意出,意出而“神”“气”备矣。《昭昧詹言》[1]卷八曰“大约飞扬,肆兀之气,峥嵘飞动之势,一气喷薄,真味盎然,沉郁顿挫,苍凉悲壮,随意下笔而皆具元气,读之而无不感动心脾者,杜公也”,而严羽之《沧浪诗话》更是独以神韵许李杜,可见子美之诗,其精绝之处,莫过于其诗之“神”与“气”,而此境界,乃为“象”与“意”之升华。由甫之闻名及今,论其诗者,不胜枚举。而所论之视角,亦各具其妙。然杜诗所以能纵恣壮浪,沉郁悲怆而入于神者,其所造之宏大意象群也。
甫之律诗中宏大意象群之成,一得意于其发端高古宏博;二得意于其所摹写物象的宏大,如山河、层云、疾风、落木、烽火、城楼;三得意于其天下之忧、家国之感;四得意于其缓慢古朴、风雅之节奏。得此四种,则子美之律诗宏大意象群生矣,诗之神气亦倍出。
一、发端高古,真气满怀
《清诗话》收录《渔阳诗话》[2]曰“或曰‘诗工于发端,如何?’应之曰,如谢宣城‘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杜工部‘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然哉!律诗之发端起兴,为全诗基调,惟其气盛意高,方能奠定全诗风骨。使得发端之宏大物象,满凝真气。
如《春望》发端之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虽泱泱上国,然山河破碎;虽草木逢春而断壁残垣。固悲郁之气弥漫胸中,沉郁不发而真气满凝。顿挫不平之气伏蛰于山河草木之上,悲慨而宏大之意象始出,而此意象皆化为一种宏大沉郁之哀伤情绪,有此发端,其“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不带斧斫,自然流溢而出者,颈尾两联“烽火”“家书”“白头”之意象亦被融汇在发端之句的意象之中而融化为一种顿挫的意绪,构筑成一组宏大的意象群。并定格于因其宏大而处于相对静止的悲慨意象与情境中。
而《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此句一出,泰山苍茫雄浑,长林望断而不可穷尽之势顿出。“阴阳”“层云”“归鸟”“众山”类意象连叠而出,其高迥旷远、云蒸霞蔚之气韵迭次生成。再如《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此“细草微风”似流连细碎,“岸”则长可远目;“危樯独夜舟”羁旅客乡之孤独落寞呼之欲出。则其孤独之宽广深邃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斯宏大意象顿出也。而“星垂平野”“月”“江流”构建成一种宏大的天地与时空之体系,充斥历史苍茫之悲慨,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生之哲思。此诗生成之宏大意象,包孕物象情思,而成彼种宏大之情境,浑然汪茫者,延与象外。
再如《登高》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全诗意象之基调奠定,“风急天高”空间阔达粗粝之象“猿啸哀”凄厉悲慨之象;“渚清沙白”静而宏大之象,“鸟飞回”静而旷远之象。发端之意象境界一出,而后则 大风卷水,倾泻而下,势不可穷尽者。故来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之千古苍茫,宏大意境始生矣。
故子美律诗之汪茫浑厚,宏博万方,其意象之宏大气韵,始生于其发端之象,象大而真气充盈,势、力,不可穷者,则发而其后三联之象,方能浩荡如长江之水,力不可止也。彼宏大意象群初生也。
二、山岳层云,出入经史
子美发端之气盛,欲延此真气,后出之联必借宏大之物象、浩荡之忧思,方能使发端初构之意象情景绵延而真气回环于内,而甫之诗中意象亦遍涉经史,更得深邃浩瀚之神韵。此二构其宏大意象群也。
子美律诗之宏大意象群生成之基,为其所摹写之物象。诗之风格多样,若流连婉约、争构纤微,则物象如红楼月夜,轻梦飞花;若自然淡远、浑朴天真,则物象如幽然南山、东篱采菊;而如子美之律诗雄浑跌宕,汪茫悲怆者,则其物象含茹古今,包揽山河也。
《登高》之发端“风急天高”“渚清沙白”之后“无边落木”“长江滚滚”“万里悲秋”皆为天地间宏大的物象,其时空之广阔,可极目远眺。再如《秋兴八首》其一之“巫山巫峡”“江间波浪”“塞上风云”“丛菊”“孤舟”“白帝城” 其摹写之物象亦纵横绵亘,足可吞吐风云也。而因其所系之情各别,子美所取物象亦各不一,如去国登高、慨叹未酬壮志,则其物象颇具浑茫之感,如上叙之;若为别人,则物象深远悲慨、悠浑亘久,如诗
送 远
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
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
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
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
诗中“带甲满天地”“亲朋一哭”“鞍马孤城”“ 草木”“关河霜雪”一组物象因“尽”“去”“晚”“清”一组形容词及动词之用,而生成一组亘久悲慨且相对静止而深宏之意象群,送远的情境亦变成一个整体定格画面,而显得高古浑厚、悲慨广博。
再如《瀛奎律髓汇评》[3]载子美《秋登宣城谢脁北楼》: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方回评曰“太白亦有登岳阳楼八句,未及孟、杜。此诗起句似晚唐,中二联言景而豪壮,则晚唐所无也。”则子美之律诗,倘若无气贯长虹、吞吐风云之起句,其仍可于起句之后以豪壮之景取胜,此“两水”“双桥”“人烟”“秋色”“北楼”“临风”一组物象的摹写,及“夹”“落”“寒”“老”一组词之情态,顿生浑茫之境象。成可见子美摹写物象之绝伦。
选取自然宏大物象、铸就妙字生成宏大意象群而外,子美取物象亦常出入经史。
如《钱注杜诗》[4]载子美《望岳》钱引赵注曰:“阴阳”言其山之高大,如史记言昆仑,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也。“荡胸”钱引张衡南都赋曰:淯水荡其胸,马融广成赞云,动荡胸臆,发明耳目。“层云”:钱引陆机文赋,坠会云之峻。决眦:子虚赋,中必决眦,梦符曰言登览之远,捋决其目力,入归鸟之群也。可见子美之出经入史,皆有来处,而此类意象与古书之照应,使得子美原本摹写之宏大物象,更为宏深浩瀚,纵横汪茫。
三、忧思天下,心怀黎元
《宋诗话全编》收录欧阳修《六一诗话》[5]曰“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然哉子美之诗!《旧唐书》第一百四十下,有关于子美事迹之文献记载,大意谓其倍经战乱之苦,颠沛流离,深味黎明之艰。此奠定了子美律诗中意象之悲慨古朴,情融于所摹写象物之中,意象深邃包容黎元历史之感顿出,此三构其宏大意象群也。
如诗《秋雨叹三首》其一,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钱注杜诗》:[6]秋雨,天宝十三载秋,霖雨六十余日。上忧雨伤稼,国忠取禾之善者献之曰,雨虽多,不伤稼也。此诗“百草”“决明”“著叶”“开花”“凉风”一组物象并非如山河、长林之宏肆,然因熔铸之历史背景及甫壮志难酬、英雄年暮之感,而使得词组物象化为悲慨深邃之意象群,颇显其气势。另有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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