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的第二个特征是抒情方法多样,既有直接抒情,亦有借景抒情,用典抒情,通过叙事以抒情等。下面分述之。
杜甫辞官华州,流寓秦州,由堂堂的朝廷命官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难民,愤激、忧愁、郁闷、痛苦、伤悲交错萦绕于心,如梗在喉,憋得难受,不能不一吐为快了。试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十: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
此诗的写作与诗人辞官华州有关。杜甫辞去华州司功参军职务的原因是复杂的,既有政治原因,生活原因,亦有人际关系原因和健康原因,当然主要是政治原因,即对肃宗的彻底失望。在辞官华州之前,杜甫因为为房琯辩护,触怒了肃宗,被免去了左拾遗的职务,后外放华州,任司功参军。这对杜甫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政治打击。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到中央任职的机会,后来连司功参军也难以作下去了。反思这次罢官的教训,主要是因为自己忠实地履行谏官职责,敢于仗义执言,没有迎合肃宗而造成的。于是,他满怀不平地写道:“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唐尧,指唐肃宗。古人云:“从谏则圣。”这里说“真自圣”是嘲讽唐肃宗不听劝谏之意。是说肃宗可真是个圣人呀,我这村夫野老又能懂什么呢?其嘲讽之意是显而易见的。此类直接抒发政治失意的诗句还有《同谷七歌》其七中的“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直接抒发了年岁已老却一事无成的愤懑之情。其它直接抒情的诗句还有“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哪堪往来戍,恨解邺城围”、“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鼙”、“生涯能几时,常在羁旅中”、“吞声勿复道,真宰意茫茫”、“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等等。其直接抒情的特点往往是不掩饰,不做作,平易自然,一针见血。除了直接抒情外,借景抒情在陇右诗中亦是处处可见。杜甫写诗善于寓情于景,借景抒情,化景物为情思。试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
秦州城北寺,胜迹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
这是一首访古抒怀之作。隗嚣宫故址在今天水市城北山头上,俗称皇城。隗嚣,字季孟,东汉初年天水成纪(今甘肃秦安)人。于公元23年趁王莽代汉后的混乱时机,他建国称帝,国号“复汉”。后与汉军交战屡败,忧愤而死。诗的前四句先交待了隗嚣宫的位置和衰败凄凉的景象。五、六两句写景,末二句寓情于景,借景抒情,是说清清的渭水无情极了,在我寓居秦州满腹忧愁的时候,它却偏偏独自向东方我的故乡流去。作者的思乡之情巧妙地蕴含在景物描写之中了。又如《遣兴三首》其一:
我今日夜忧,诸弟各异方。不知死与生,何况道路长。避寇一分散,饥寒永相望。岂无柴门归,欲出畏虎狼。仰看云中雁,禽鸟亦同行。
这首思念“诸弟”的诗,亦采用化景物为情思的手法。其结句以天上大雁的“同行”而飞,来抒发自己不能与兄弟们相聚的哀伤。《遣兴五首》其一云:
蛰龙三冬卧,老鹤万里心。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又如垄坻松,用舍在所寻。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
这首诗借古人的不同遭遇,说明得遇知音的重要性。杨伦说:“此章感士不遇知己,则不得展舒其抱负。”[4]诗人将孔明与嵇康作对比,嵇康不得善终,而孔明则大展宏图,关键在于是否被发现和重用,并将其与自然界的“垄坻松”类比。在类比的基础上,融情于景,借景抒情,发出了“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的浩叹,形象地抒发了贤能之士如果不遇知音也将空老此身的不平。再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二: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这是一首吟咏秦州名胜古迹南郭寺的诗。南郭寺位于秦州城南慧音山上,与前面提到的隗嚣宫在唐代是秦州南北二山上相映成趣的两处名胜。前四句写南郭寺中的一眼泉水和古柏,五、六句继续写景,景中含情,是说秋花在危石下绽开,夕阳映照着古钟。“危”、“卧”二字刻画出古寺凄凉荒寂的景象,也折射出诗人郁闷忧伤、忐忑不安的心情。末二句是悲叹自己的身世,以“溪风为飒然”之景来烘托“俯仰悲身世”之情,情景交融,相得益彰。此类借景抒情的诗句还有“秋听殷地发,风散入云悲”、“所居秋草静,正闭小蓬门”、“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车马何萧索,门前百草长”、“蓬生非无根,飘荡随高风”、“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朔风飘胡雁,惨淡带砂砾”、“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等等。诗人善于将复杂的情感融入到精心选择的景物之中,通过写景来巧妙地抒情,以收到化景物为情思的艺术效果。
除了借景抒情外,用典抒情亦是杜甫陇右诗中常用的抒情手法。我们知道,杜甫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因而,使事用典,得心应手,灵活洒脱。试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三和《赤谷西崦人家》:
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跻险不自安,出郊已清目。溪回日气暖,径转山田熟。鸟雀依茅茨,藩篱带松菊。如行武陵暮,欲问桃园宿。
这两首诗有一个共同点,即结句都收结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杜甫来到秦州后,由于政治失意和生活困窘,此前偶尔出现的隐逸念头,此时变得明朗起来。有此念头后,老杜不能不首先想到被称之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的陶渊明。他打算步陶潜之后尘,隐居于桃花源般的东柯谷或赤谷西崦了。又如《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九: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候火云峰峻,悬军幕井干。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
这是一首期望任用良将的诗,最后两句用典。第一句是渴望任用“飞将军”李广那样的良将去戍守边疆,第二句是期盼有韩信那样“胆力绝众,才力过人”的人登坛拜将。[5]以李广和韩信之典,抒发了任用良将守卫边塞、以使国泰民安的情怀。杜甫秦州代笺诗中亦多有以典抒情的内容,例如《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的一段: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
作者连用六个事典,抒发对李白身陷囹圄的无限同情,并借以为李白辨明冤屈。第一句“遭鵩鸟”用西汉贾谊事。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有鵩鸟入宅,遂作《鵩鸟赋》以自伤。杜甫以贾谊喻李白。第二句“向麒麟”用孔子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载,孔子闻麒麟被猎获而哭泣,感伤他出非其时。此处喻指李白为陷入困境而伤怀。第三句则借“苏武还汉”的故事,说明李白对朝廷并无二心。第四句的“黄公”,即夏黄公,商山四皓之一。商山四皓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不愿给秦国做事,便避居在商山深处。此借以说明李白入李璘幕府是由于不详其用心。第五句的“楚筵辞醴”,见《汉书•楚元王传》。楚元王招待宾客时,常为不饮酒的穆生设醴(甜酒)。此处反用其事,是说李白不曾接受李璘的伪职。最后一句“梁狱上书”,出自《史记•邹阳列传》,是说西汉邹阳遭诬下狱,在狱中上书梁孝王,陈述冤屈,从而获释。此处借指李白在浔阳狱中的自我辩白。杜甫通过精心选择的典故,把自己对诗友李白的真挚友情和为朋友申明冤屈的良苦用心,均表达得非常充分,由此亦展示了杜甫正直真诚、敢于仗义执言的人格风采。秦州代笺诗中以典抒情的例证还有许多,比如“刘表虽遗恨,庞公至死藏”、“讨胡愁李广,奉使待张骞”、“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谢氏寻山屐,陶公漉酒巾”、“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等等。总之,杜甫是以典抒情的高手,他善于将复杂的情感用典故抒发出来,“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文心雕龙•事类》)。
除了用典抒情之外,杜甫在陇右诗中还善于将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通过叙事以抒情。这种寓情于事的抒情方法,既有叙事的客观性,又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它不追求事件的完整过程,往往只是片断的介绍,而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作者鲜明浓烈的主观感情。例如《山寺》:
野寺残僧少,山圆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
这是杜甫登临游览著名的四大石窟之一天水麦积山石窟的一首诗。全诗较详细地记叙了登临游览所见,并借以抒发了对大自然的由衷热爱之情。首句擒题,先交待山寺中僧人很少。第二句写山,诗人抓住麦积山形如农家麦垛的特点,以“山圆”状之,且见山上有蜿蜒的小路升向高处。三、四句写动物,只见麝香在石竹丛中安然入睡,鹦鹉悠闲地啄食着金桃。诗人对小动物的喜爱之情,跃然纸上。五、六句承第二句写山,写纷流的溪水和山崖上一层层开凿而成的栈道。最后两句继续写栈道,是说傍晚登上重重栈道,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真可谓“百里见秋毫”了。抒发了作者登高望远、心旷神怡的喜悦心情。再如纪行诗《泥功山》: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板筑劳人功。不畏道途永,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者,后来莫匆匆。
杜甫的陇右纪行诗共两组二十四首,第一组是从秦州到同谷,计十二首;第二组是从同谷到成都,亦是十二首。这首《泥功山》是第一组纪行诗的第十一首,叙述了经过泥功山时的艰难。泥功山泥泞难行,开头两句先交待了在泥泞中行走的缓慢,用“朝行”和“暮在”突出了跋涉时间之长。三、四句则说明山路泥泞日久,“板筑”之举亦是徒劳无功。下面具体写到了在泥浆中扑腾的结果是“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最后以寄语后来者不要匆匆来此收束全篇。作者寓情于事,通过途经泥功山时的几幅画面的展示,表达了四处漂泊、行程艰难的愤懑忧伤之情。他的两组纪行诗多采用通过叙事以抒情的手法,既叙述了路途上的艰辛,又抒写了“一岁四行役”的万般痛苦心情。
综观上述,杜甫陇右诗的抒情方法多样。既有直接抒情,亦有间接抒情。直接抒情,情动于衷,一吐为快,以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去深深地打动读者。间接抒情则以借景抒情、用典抒情和通过叙事以抒情等方法,来抒发自己的感受。尽管这种抒情比较含蓄委婉,但字里行间仍流露出作者复杂且又鲜明的情感,亦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杜甫多种高超的抒情技巧,在陇右诗中得到了较为集中而又全面的反映。
三
杜甫陇右诗抒情的第三个特征是情感抒发强烈,表现在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鲜明突出,感情炽烈,作品中充满着浓厚的悲剧气氛和忧郁的情感色彩,能给读者以震撼。
杜甫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其人生悲剧在陇右诗中表现得比较集中,具体地讲有三个方面,一是价值取向悲剧,即杜甫的壮志难酬,远大理想落空;二是生存悲剧,即杜甫不得不为一家人的生计拼搏;三是隐逸悲剧,即杜甫“进既莫容,退又无归”,进退维谷,走投无路。[6]三重悲剧叠加起来,像三座大山压得杜甫喘不过气来。他要与悲剧命运抗争,要为不平的遭遇呐喊。诗人在陇右诗的各种题材中都忠实于自己的主观感受,充分抒发自己的悲愁、愤懑和忧虑,真诚而生动地显示出主体性格。例如当他弃官华州、携妻带子奔赴秦州时,便满腹忧愁地写道:“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来到秦州,听到边郡不宁的鼓角之声后,他无奈地呼喊:“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当他离开秦州、移居同谷时,为前程未卜而不安:“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他为多年的漂泊流离而哀伤:“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他为凶多吉少的前途担忧:“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他要表达隐逸之想,便写道:“何当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他对肃宗彻底失望,便说:“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除抒发个人的忧愁、愤懑之外,诗人亦直截了当地抒发了忧国忧民之情,如当他看到穷苦百姓为供军需而攀岩伐竹时,便对安史叛军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他企盼国运中兴、战乱平息、人民得以安居乐业,于是写道:“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这些诗句有的是直接用第一人称抒情,有的诗句虽没有出现第一人称代词,但作者仍然是直抒胸臆,既不掩抑,也不收敛。因而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鲜明突出,感情炽烈,毫无滞碍,一泄胸中的忧思和烦恼,能给读者以感染与震撼。尤其是《同谷七歌》更是寓情于事、抒情格外强烈的典型作品,先读其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这是组诗的第一首,为本组诗歌的总领。首句先自报家门,以重叠式的“有客有客”,来突出客居异乡的身份、处境,漂泊流离之悲自然蕴含其中了。第二句是一幅自画像,满头乱糟糟的白发垂过耳边,穷愁潦倒的形象,跃然纸上。三、四句写老杜为一家人的生计而拼搏,他跟随着养猴的老人,在“天寒日暮山谷里”拾取橡栗充饥,可见生活已经濒临绝境。第五句宕开一笔,写因“中原无书”而有家难归。第六句又承接三、四句,写他在天寒地冻中为一家人的生活奔波,以致于“手脚冻皴皮肉死”。堂堂大诗人和朝廷命官,竟流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不能不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最后两句长呼,将全篇的悲愤之情推向高潮,突出了“歌”之“哀”。而“悲风为我从天来”,更是画龙点睛之笔。“悲风”二字下得沉痛,以“悲”饰“风”,点活了景物,由眼前景到心中情,使人感受到诗人的羁旅之愁和困窘之悲。杜甫的满腔悲愤和忧愁,就像那从天而降的飓风,无边无际,翻卷而来,使人难以应对。诗人情感抒发之强烈,于此突现。再读其二: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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